偏厅此时除了柳老爷之外,只剩管家站在一旁。柳老爷面色阴沉,眼中似有怒火燃烧,他在这短短十天里,遭遇了人生中最丢脸的事。去年踏破门槛给他送礼的大老爷们,今年也踏破门槛讨回了礼物,这对他是莫大的耻辱,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痛楚,然而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居然还敢登门拜访。
真是横可忍,竖不可忍。
江城子和婢女百合随着小奴进了偏厅,柳老爷摆手示意小奴暂且退去,他见江城子两手空空,冷笑说道:“上门也不知捎点东西,你还知礼懂礼吗?”
他讲完话,收回视线不再看江城子,自顾自地端起了边上的茶盏。
江城子一见柳老爷如此冰冷的态度,就知他怒火中烧。江城子故意将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转头看向婢女百合,认真问道:“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呢?”
婢女百合想了少许时间,回答道:“应该称呼老人家吧!”
“噗!”柳老爷怒喷一口茶。
江城子其实看在眼里,但他全当没看见,摇头说道:“这可不行,老人家略显生疏,根本不能体现我的热情与真诚,更无法彰显我见到他时,此时内心的激动与澎湃之情,还是称呼老先生比较适合。”
柳老爷气得咬牙切齿,他瞪着江城子,心中怒骂:这他娘的患了病,还成了白痴不是?往日是谁岳丈长、岳丈短的?
江城子一直在演戏,他知道柳老爷是故意找茬,于是反客为主,先给柳老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此时恭恭敬敬上前两步,拱手一礼微笑说道:“柳老爷,小子今日出门甚急,所以才会忘了礼物,小子我下次一定记得提前买好,然后绑在身上来见柳老爷。”
江城子嘴边的笑容温和有礼,并且亲和力十足。柳老爷见他这种笑脸,确实与以往判然不同,不由稍稍怔了怔,这才起身说道:“无所谓,反正老子也不缺你们江家那点东西。”
他走来面前两步处,端望了江城子片刻,冷冷问道:“听说…你患了病?以前的事全都忘记了,可有此事?”
江城子颔首说道:“不瞒柳老爷,小子确实患了病。”
“有病就得装傻充愣?”柳老爷忽然厉声斥道:“你小子不认得老子?不知如何称呼老子?你装什么蒜?你还留宿小楼船?你是脑袋傻了,还是人痴了?”
江城子面色依旧,反问道:“柳老爷这是要欺负一个病者么?”
“老子就欺负你了?”柳老爷吼道:“你还能把老子怎样?”
江城子轻轻一笑,他认真观察柳老爷的脸色,缓缓说道:“我观柳老爷印堂发黑,双目通红满载血丝,眼珠不仅浑浊,而且还是黄褐色,两道法令纹将至唇角,脸色呈乌紫状,鼻中气息不稳,心跳时快时慢,抛开肝火旺盛、消化不顺不提,柳老爷可比我更像一个病者啊!我断定,柳老爷最近定是口中无味,食欲不佳,大便不畅,并带失眠多梦。”
一听这话,柳老爷当场愣住,他换了种古怪的眼神反复审视江城子。他刚才本来就是刻意刁难江城子的,想试探江城子现在的性格,所以他一再以言语挑衅,莫说是往日的江城子,即使一般普通人,也禁受不住连番挑衅。
然而,眼前这江城子就像一团棉花,你打他一拳,他能毫发无损的承受下来,他若反击,能捂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性格不仅沉得住气,往往还心思敏捷,一旦爆发出来更是不可小觑,无疑是最不易对付的人群。
柳老爷心知江城子的话,有暗暗讽刺自己的嫌疑,他面无表情说道:“不错,现在这张嘴倒也厉害,如果没有之前的对话,老子还真以为你是走江湖的郎中呢!”
他回身走去椅凳处坐稳,问道:“你爹说,你将要接任江宁知县一职,你觉得自己有几成把握?”
江城子不知他为何要问,略一思忖如实说道:“我一成把握也没有。”
柳老爷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你自己去内院吧!”
他又警告道:“记住,别给老子惹事。”
内院高墙假山爬满了青青翠翠的草藤,江城子和婢女百合穿过圆拱石门,走进了山水相依的内院,他们甫一进来,恰好撞见了柳千叶贴身的小婢。这小婢当然认得江城子,却不知他突然会来,不由愣住了半晌,这才醒过神来施礼道:“城少爷好。”
婢女百合与她素有私交,当先问道:“竹姐姐,我们少爷是来看望柳小姐的,她人可在内院么?”
这小婢点了点头,回身指向假山花林间傍水的角亭,说道:“我家小姐就在亭子里,请城少爷自行过去吧!”
“有劳姑娘相告。”江城子洒然一笑,抬脚擦肩而过。
婢女百合欲要一同前去,突然被小婢拽住了袖子,听她小声嗔道:“你要去作甚?只怕搅了人家的清静。”
“哦,也是。”婢女百合收住了脚,说道:“我们就在他们附近聊聊天也不错,顺便瞧瞧他们谈得欢不欢心。”
这小婢看着江城子穿林过花的背影,忽然说道:“你瞧你家少爷如今这样儿,没点当初潇洒的味道,怎么看也能一个不堪造就的小相公,偏偏走起路来还好意思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真不懂他这自信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婢女百合听她这话,当即微怒反驳道:“你瞎说,我家少爷最是厉害,他能说会道,前阵子还说哭了山贼,也骗了一船的贼,你真是有眼无珠,不知金子的闪亮。”
“什么?他还能说哭了山贼?”这小婢哪里肯信她的话。婢女百合知她不信,当下便将两次遇贼的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这小婢像听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一时捧腹大笑,一时眼放精芒,一时惊心动魄。
江城子沿着小径,行至齐胸高的花树路口,五颜六色的花树遮住了他胸膛以下的身躯,从他这个角度望向角亭内,只能看见柳千叶削瘦的侧影。他们相距不过三四丈,由于柳千叶幽思絮乱,正手托香腮神游他乡,所以没能注意到附近多了个人影。
艳阳当空高照,一缕缕暗香漂游于角亭与花树之间,江城子注视着柳千叶清纯的侧脸,他看着看着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柳千叶安静如画,与景相溶,蕙质如空谷幽兰,只有垂地的发梢会时而摇晃,放佛周围的世界也变得十分安静,分外祥和。
过了大约半刻钟,柳千叶终于从疲懒的状态回到了清逸,她坐起不堪一折的柳腰,挺起丰盈的胸脯,然后随意伸出一根玉指,拨了一节散音,她分开檀口轻声念道:“春后不似君相伴,倾身遥望凄凉乡,春意阑珊花满地,落花落雨落愁眠,知晓梅兰不识菊,再见已是陌路人。”
江城子听在耳中,他穿过花树向着角亭这边走来,一面微笑,一面口不择言,胡乱赞道:“好诗,好句,好兴致;好人,好景,好风光。”
一番没经大脑深思熟虑的话传至角亭,柳千叶像只受惊的白鹭,慌乱地扭过粉颈,一见来者竟然会是江城子,她一双水滢滢的眼眸忽地睁大,只是惊讶之意一闪即逝。她柔柔离座,行至石桌边缘浅浅一福,然后又坐回了椅凳。
江城子迈进角亭,倚在栏杆处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柳千叶也无话可说,她往日与江城子聚在一起,只会讨论诗词歌赋抑或琴棋书画,除此之外也就没了其他话题。正因柳千叶欣赏江城子的才学,又逢女大当嫁的年纪,于是才会默认了这桩婚事。既然眼前的江城子没了记忆,自然没了才华,也就没了共同的话题。
柳千叶温婉静坐,她素手相叠按在大腿裙面,突然想起江城子刚才的夸奖,她嘴角露出一弯温柔的浅笑,然后微微垂头看着熏香炉,委婉地纠正道:“方才的…并非诗句,韵脚…韵部…格律都对不上,我只是一时兴起,顺口瞎念的。”
“这个?”江城子尴尬苦笑,他没想自己夸人竟然夸错了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