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老吴思忖片刻,忽然破颜一笑,他弯身在旁低声说道:“老爷,您瞧这个说法怎样,城少爷于上上月进京赶考,不料途中遭遇贼寇,是以耽误了考期,城少爷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沮丧而归,又因时运不济以致心灰意懒,所以才会留宿小楼船寻求慰藉,才会醉后剽窃静夜思。”
“京师至南京山高路远,即使某些见过城少爷的人,也绝无说透的可能性,重点是,城少爷以往心高气傲,自是不屑与南京各县的举子为伍,因此他们不一定见过城少爷,我想,这个说法定能奏效。”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待王公公那边打点妥当之后,咱们也能另寻说法,便是,由于城少爷德才兼备,全赖错过了考期,朝廷有意扶持栋梁之才,于是特地任命江宁知县一职,以为历练所需,三年任满之时,恰逢科举再开之际,若能金榜题名,必定高升他处,委以重任。”
管家老吴嘿嘿一笑:“如此,足可瞒住三年时间,在这三年里,假使城少爷政绩优良,再得士绅乡民们的拥戴,届时,岂不有擢升之貌,腾飞之势?”
自从这一消息被散播出去,便在江宁县掀起了轩然大波,舆论的声音就像无孔不入地空气,塞满了大街小巷、酒铺茶舍、驿馆野店,但凡是有两个以上的活人聚在一起,无不是议论江城子,并且足足持续了十日之久。
关于这件事,有些人将信将疑,有些人信以为真,有些人坚信不疑。
但可以肯定一点,江家和柳家确实落了个大笑话,只是表面上不会有人傻到去明说,毕竟还是忌惮江城子三年之后东山再起。所以嘲笑的言语或轻蔑的眼神,只在暗地里流淌。不过他们见到江家或柳家的人时,态度变得冷淡或亵慢了些,浑然不见往常的热情与谄媚。
江城子这些天深居简出,多半时间会呆在后院锻炼身体,也会偶尔翻两页书籍。
三月中旬将至,大地处处生机勃勃,正值百花齐放、枝条新绿的季节。午后温暖的阳光令人神清气爽,强光穿透碧叶洒在后院檐下,使每片角落极其敞亮。屋前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却有人将自己关在较暗的屋内。
婢女百合坐在镜台前描眉搽粉,她这些天经常去李华容的房间,她不是去请教,而是去偷学理妆的手法。她即使有了套梳妆的工具,但她羞于表现,她只敢关在屋里偷偷打扮,然后自己欣赏一番,就即刻去清洗掉。
她有一颗爱美的心,缺少展现美的勇气。她镜中的小脸略显青涩与稚嫩,然而经过她点唇涂粉打扮之后,胭脂掩盖了她脸上的稚嫩,已隐隐有了三分媚态,她两瓣朱唇微微笑开,竟多了些动人的美艳。
她看得痴了,看得羞了,低了头,红了脸,起身去洗掉了。
江城子给她买的资物中,她在人前只会佩戴一枚花簪子,和一串挂在颈上的珠子。她洗净了妆容,整理好褶裙和短袄,戴上挂珠就拉开了屋门,迎进了刺眼的阳光。
她两步一跳兴高采烈的离开了房间,刚进庭院的拐角处,就迎面撞见了管家老吴,她慌忙敛去了笑容,老老实实低头站好:“吴先生好。”
管家老吴颔首问道:“柳小姐的事,你给城少爷说过吗?”
婢女百合记了起来,怯生生地说道:“我这正要去说的。”
“才要去说?”管家老吴眉头一皱,心中微怒,他本想厉声指责两句,但细细一想,百合性格单纯胆小,并且将满十五岁,如果骂得太重,只怕会伤了她的心。
“快些去吧!”管家老吴摇了摇头,负手离去。
江城子恰好从房里出来,就见百合跑了过来:“少爷,柳小姐醒来了,老爷让你去趟柳家。”
江城子大感惊疑,问道:“这…这才醒过来么?”
婢女百合跑来跟前仰头看着他,点头说道:“对呀!也不对…柳小姐七天前醒过一次,没过半天又昏了过去,三天前又醒了一次,又没过半天,就又昏了过去。”
听她这话,江城子禁不住泛起一波怜惜之意。他此时还清楚记得,柳千叶清丽脱俗与温柔如水的容貌;清楚记得柳千叶当日站在门口时,给自己所带来的安宁与自然放松的感觉;清楚记得柳千叶身上自带的梅花浓香。
婢女百合见他神色黯淡,似乎心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小声问道:“少爷,你以前可没这种表情的,虽然如今是患了病,但你好像是喜欢上了柳小姐,是吗?”
江城子闻言一怔,他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他闭眼回想起柳千叶娇弱的身子,以及那能使人萌生情意,想要呵护的心疼之美。他睁开眼睛,温和笑道:“也许吧!这种感觉八九不离十了。”
婢女百合俏皮一笑:“我听青山舫的姐姐们说,少爷在小楼船时,陪着小嫣姑娘赏了一夜的画,不知柳小姐晓不晓得这事儿,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小嫣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画给少爷欣赏啊?”
“咳咳…这个你就莫要多问了,我们还是去柳家吧!”江城子当先一步擦肩离去。
他这些天并未去过十里秦淮,小嫣姑娘亦没打搅过他,但他走在街中也能旁听到,小嫣现在的美名直逼李惜儿,纵然不能超越李惜儿,却也够并驾齐驱的资格。至于东清泉,她始终和往常一样,成了他人作乐时的陪衬或乐师。
柳苑深闺卧姮娥,此话出自一个儒生之口。
柳家庭院深深,内院围墙足有两丈高度,这内院便是柳千叶平时活动的范围,其实内院还是违规建筑。因为柳家内院不仅面积足够宽阔,并且造有假山叠嶂、绕林溪泉、小亭水榭、遍置盆景、桃李梅菊,以及柳千叶居住的青竹楼屋,其豪华程度堪比王公亲府。
柳老爷对柳千叶的疼爱远不止如此,在她还只有三岁时,就请了五位儒家先生,教授她礼、乐、射、御、书、数,此外还从不许柳千叶接触纺织、刺绣、拼布、剪花、浆染等这类女红。
柳老爷视她如掌上明珠,视她如倾城公主。
柳家内院一年四季暗香袭人、清幽静谧,临水建造的假山爬满了绿草藤,流水声和鸟鸣声清脆悦耳,给内院额外增添了一份韵味与典雅,更有种融合了大自然的美感。
柳千叶坐在傍水角亭的石桌前,她眼底搁着一把瑶琴,桌上还有一鼎熏香炉,香炉里奇香四溢,绕亭不散。在这坏境优雅舒适的青山绿水绿景之间,柳千叶坐姿端庄素雅,肩上披了件如雪晶亮的氅衣,一绺绺如瀑秀发将要垂至她身后的石板地上。
她神情郁郁寡欢,一对水波盈盈的美眸,呆呆望着亭外的小湖,正陷在久久沉思中不能自拔。哪怕她仍是一脸病容,可她眉宇间的温柔之气不减反增,一双染了蔻丹的芊芊玉手,静静搭在琴弦上。
她身旁小婢见她始终不弹不动,担忧地说道:“小姐,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柳千叶收回视线,微微摇头细语道:“不妨事,吹吹风也好。”
小婢无可奈何,她稍稍一顿埋怨道:“城少爷患了病,整个人变了样儿,变得竟是没心没肺也没脸没皮,自从小姐昏倒之后,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还有心情跑去做莲台仙会的评艺先生,居然还留宿小楼船,真是不可理喻,只管害苦了小姐,污了小姐的清誉。”
柳千叶垂下头来,看着香炉里升腾起的烟缕,她柔声说道:“这兴许就是我的命,本就怪不得旁人,你也不用说他不好,他竟然是患了病,自然会变的。”
小婢忽然抽噎道:“我就是替小姐不值。”
江家离柳家不过五六里路,婢女百合领着江城子拐了几道弯便到了。柳家的奴婢一见江城子,他们立马就去通知柳老爷。其实他们并不知江城子患病的事,整个柳家也只有几个贴心的奴婢才知情。
柳老爷正在偏厅闲坐,这时听面前的小奴说江城子来了,他登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好胆,这小子终于敢露面了,你去,叫他先来这里,老子倒要会会这小子如今是个什么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