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张德亮如遭五雷轰顶、耳畔嗡嗡震响。他额头、脸庞、背心俱都渗出了冷汗,他惊愕、惊疑,他始料未及,江城锦仅凭一席话,就将自己前前后后所有话全给否决了,并且还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这无异于否决了他一生,他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他哑口无言。
骂到深处方知痛,痛到深处方知悔。
张德亮非常后悔,他后悔没有看清江城锦的深浅,自己眼里的垃圾货色,却突然给了自己当头一棒,敲得自己七荤八素、六神无主。其他七位评艺先生惊讶地看着江城锦,颇有刮目相看的味道。
江城子倒是面色如旧温和如初,他早知江城锦并非普通纨绔。眼下张员外算是翻进了阴沟,即使他不是咎由自取,也是他太过小瞧了人,这无疑是想恶意诋毁他人的后果。
就在大家各有所思的时候,忽然飘来一道不夹情感地声音:“曲由心生,万物皆有声,世间任何一种声音在发出之前,都有它的本意或来源,如果人没有想说的话,自然不会发出声音,碟碗若没摔碎也不敲击或摩擦,也不会自己发出声音,世间任何一种声音都是一首曲,耳朵只是接受声音的渠道,如果人无心去听,哪怕有千万种美妙的声音在耳边徘回,人只要说没听见,那么也只是一缕盲音,听音听曲,不在于耳,在于心。”
晚风将她含娇细柔的声音吹得飘飘散散,河畔桃林的桃花也被晚风带来了台上,串串彩灯相互碰撞出一阵阵脆响。她这些话明显是针对江城锦,因为全场唯独江城锦无心听曲,他自始至终都在排斥东清泉还未弹奏的曲调。
所有人循声看向了东清泉,她依然跪坐于矮几前,低头垂眼看着绣毯上的花瓣,她秀发和红裙边带被风吹离了地面、悬空飘荡。他们静静看着她,他们表情各异,眼神各异,心中所想各异。
江城锦没有恼怒,因为他不屑一顾,他如果想要刁难一个地位卑贱的娼妓,他能轻而易举使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他只是冷眼看她,像看一簇在风雨里摇摆颤栗的衰草,他随时可以捏恹这簇微弱渺小的衰草,随时可以使她消香玉损,而这一切只是一念之间、谈笑之间。
他们中唯有江城子感到惊讶,他确实惊讶以东清泉的身份,竟然深藏涵养不显于外。他早就注意到东清泉与众不同,因此他一直关注着东清泉,他微笑说道:“真是难能可贵,恰如出淤泥而不染的冰莲花。”
江城锦闻言不由眉梢一挑,他转头看向江城子,他很意外却欲言又止。
张德亮闻言,立时响应:“江解元果然慧眼如炬。”
他知道江老爷和江城锦的爹是亲生兄弟,江城子和江城锦则是嫡亲堂兄弟,并且一个似乎暗赏东清泉,一个明显厌恶东清泉。所以他想挑拨两句,最后他们堂兄弟唇枪舌战、反目成仇,他自己隔山观虎斗,显然是想借嘴借力报复江城锦,其人用心十分之阴险。
其他几位评艺先生眼观鼻、鼻观心,其实偷偷等着一出好戏。
江城子心知张德亮居心叵测,他扭头看向张德亮,说道:“我好像并没有夸奖你,你为何要来夸奖我呢?这不符合道义呀!我如果先夸奖你:你很会捧哏,你自然要夸奖我慧眼识人,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并未夸奖你:你很会捧哏,你却夸奖我慧眼识人,你的意思可是在暗示我,想让我夸奖你一句:你很会捧哏,是也不是?倘若当真如此,我倒乐意效劳,所谓礼尚往来,我总不能让你吃了亏。”
“你…”张德亮张口结舌,他心知自己又翻进了阴沟,他非常痛恨这对堂兄弟,一个个骂人不带脏字,着实让人无言以对,他气急败坏,拂袖冷哼,不再理会他们。
江城锦淡然一笑,其他评艺先生诡笑不语,他们心里一致认为张德亮纯属蠢货,真当人家的解元是花钱买的,谁人不知江解元能言善辩、心高气傲,更在曾经求学的路上,与教谕先生谈古论今时,由于双方论点相悖,在经过一场引经据典的口水战之后,教谕先生最终卧床半月不起,此后开始怀疑人生,三个月后郁郁而终。
此时,这座台子变得异常安静,周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被晚风吹散,传来耳边时已是嘤嘤短语。江城子他们十位评艺先生敛去了各自的情绪,然后目光一齐落定台子的中央位置。东清泉皓腕凝霜,十指修长宛若玉葱,她微蜷一根中指轻轻弹拨一次,顿时一节沉厚的散音荡离耳畔。
她身旁小婢心领神会,双手持笛将管哨噙入嘴里,开始鼓腮吹气。笛声清脆动人魂魄,节奏欢愉舒适,琴声深沉敲人心扉,节奏悲凉缱绻。双音此起彼伏,有时音高交错,有时音低相溶,有时高低结合如骏马跨江奔野。曲调既是轻快婉约,又是缠.绵凄苦,缕缕音节浸人透骨,游走心间。
东清泉艳唇微启,用她清丽的嗓音,唱道:
“素来恶风无情,遮云蔽月,暴怒雷霆,惊了鸷鸟猛禽。
摇花落处覆骸骨,泪眼相望,竟然无语凝噎。
许多话未出,许多情未讲,几多人又怎知晓?
归来,无归,去还返;路路,无路,无人路。
昼夜蹒跚,已不知累累累、无人来问;寒风过,冷冽冽,直颤颤,春阳只是三月梦。
迫进樊笼,当真惊魂,却是春风!
风雨初霁,又闻花开望夜来,堪知牛郎盗人梦。
欢歌笑语三片天,恰似两处相思、一处相依。
道是春夏百花枝展舞,请凌雪绽放,一任百花羞、尽低头。
恁般暖流润容颜,何惧它恶风来袭?
素闻拂晓有意,霞辉甘露,语笑嫣然,喜了有心人家。”
东清泉唱罢,就抿住了艳唇,手指仍在弹拨琴弦,妙音犹在荡人心神。她眸子里时有泪光闪动,只是这泪光漫在眼瞳、含在眼里、挂在眼梢,始终不肯滴落下来,真如带雨梨花似泪不是露。
丽音未了,柔情四溢,在这台上台下漂游不去。众多看客们不发一言,他们敞开心扉静静聆听来自曲调的述说。过了少许时间,东清泉突然按住了琴弦,琴声与笛声戛然而止,最后一节响亮的破音惊醒了所有人,放佛要敲碎人们的心脏,有些人不禁猛然一抖。
张德亮听得面红耳赤,脸上有惊喜也有惊魂,他出自本心点评道:“妙,实在是妙,高,实在是高,整首曲调以悲开头、以喜结尾,悲喜交集,催人泪下,真让人酣畅淋漓,欲罢不能,最后一节破音看似随意,实际乃点睛之举,能将人从沉醉之中瞬间拉回来,其用意是叫人意犹未尽,此时想起,果然如品香茗,犹有余韵。”
其他七位评艺先生纷纷颔首,他们亦是感同身受,江城锦轻摇折扇,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江城子却在回想东清泉所唱的词,他认为这词除了写得好之外,似乎隐含了很深的意思。
东清泉抱琴起身,她向着各位评艺先生遥遥行过一礼,然后转身往台下走去。她的背影与她嘴唇一样艳红,她步子迈得小走得慢,她慢慢地离开了彩灯照耀的范围,隐进了浓浓夜色里。
包括张德亮在内,已有四位评艺先生翻开了芳谱。只有江城子和江城锦没有翻过芳谱,江城子的芳谱被他坐着,所以他以为自己没有芳谱,而江城锦所认定的人还并未登场。
在这月色溶溶的河滩,姑娘们还在陆续登场。莲台仙会的淘汰率,会随着人数的增加而不断提高,因为不管参选的姑娘有多少位,最后只会选出三个人,可谓百里挑一。
过了半个时辰,大家的脸上熬出了倦容,江城子更是睡意上涌不觉眯起了眼睛。恰逢大家的兴致跌落谷底的时候,忽然一串银铃般地娇笑,伴着晚风的呼啸传进了耳中。单单只是听见了笑声,江城锦喜上眉梢,破颜大笑:“李惜儿,你终于来了,本少爷可是等了你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