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登台的姑娘多以唱曲或舞技为主,虽然是各有绰约的风姿,却也稍欠悦目娱心之感。这让河滩众多看客们顿觉索然无味,几位评艺先生更是没精打采,有些半睁着眼睛,有些双手拢在袖子里。江城子吹了大半个时辰的寒风,醉意消减了不少。
添茶的小婢帮他们换了新盏,江城子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婢女百合见他安静了许多,就向前俯身在他耳畔,轻声笑问道:“少爷,你终于醒酒了吗?你是没瞧见你前阵子疯的那样儿,你可还记得吗?”
江城子扭过头去,极近距离看着她清秀的脸蛋,疑惑地问道:“我怎么疯了?烧了人家?宰了人猪?砍了人牛?抢了人财物?还是轻薄了谁家姑娘?抑或打骂了谁?”
“没没没…没这些。”婢女百合不住摇头笑道:“少爷从台上滚了下去,也在台上疯疯地笑过,你还作过一首诗,帮人点评过一幅画。”
“哦,这就好。”江城子长舒了口气,微笑说道:“我只大致记得一些。”
便在这时,一位红裙姑娘粉墨登场,她仪态冷若寒梅、幽若深谷,眼神孤冷无情,眉宇间有种愁绪寡欢之态,像是心事重重却又无处宣泄。她两瓣薄厚适中的朱唇红艳似血,肌肤犹若冰雪透白,高绾松散的螺髻,横插一支翠花步摇固定她的头式,发间别了两枚金钿,几绺秀发垂在她肩头,随着她脚步向后微扬。
她怀里竖着抱了把七弦琴,窄小的琴底盘挡住了她细腰,她锁骨高凸如美玉润泽,抹胸半遮半掩,胸脯高挺十分丰盈。她行走时柳腰轻摇,目中不带一丝情感,一张冷艳动人的俏脸,像是用纸画的特别生硬,整张脸只有眼睫毛会时而眨动几次。尽管她冷艳如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可是均称高挑的身形和柳娇花媚的容颜,使看客们怦然心动,萌生了浓烈的情趣。
张德亮先前故意提起过她,此刻见她登台大笑赞道:“东清泉真是名不虚传,甫一登场就有艳压群芳的气势,这秦淮河水仙之美名,舍你其谁呀?哈哈…”
江城锦看见东清泉,不由眯起了眼睛,目中似有怒火燃烧。
东清泉在秦淮河名列前三,但她却是秦淮河所有姑娘里客人最少的一个,有时候大半年也没客人登门找她。本来一个成功的娼妓,除了色艺双绝之外,必须会迎奉讨好自己的客人,甚至需要百般手段万般技巧,尽数施展在客人身上。
然而东清泉和她们截然相反,因为她不仅从来不笑,也不会主动找话,更不会奉承客人。所以她并不受客人们的青睐,正如她外表一样,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不言不语不动不叫,这让进楼寻开心的客人们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江城锦之所以厌恶她,正是因为她郁郁寡欢的性格。东清泉径直走来矮几前跪坐下去,她将七弦琴搁稳之后就开始调音,她始终没有抬眼去看任何一个人,放佛所有东西形同虚设。
这时一位绿衫小婢登上台来,她手持一支双排的小笛子,这笛子是用两根竹管并在一起,再用丝线缠绕绑牢的,两管长短一致、孔距相等、音孔相齐,所以这笛子并非圆筒管形。她行至各位评艺先生的跟前,行礼说道:“小奴是给清泉姑娘伴奏的。”
张德亮瞥见她手里的小笛子,忽然惊讶说道:“妙…真是妙呀!清泉姑娘果然才女也!竟然敢用羌笛伴奏,只怕这世间唯有清泉姑娘方能驾驭得住。”
他摆了摆手,示意小婢退去清泉的身旁,然后故意看向其他评艺先生,用他最响亮的声音,好让所有人都听见,朗声说道:“恐怕众位有所不知,这羌笛乃是西部羌族人的传统乐器,此笛音色清脆高亢,并带悲凉之感,据说其音穿透力极强,可穿山越岭绵绵传响数里之远近,羌笛最大的特点便是清脆婉转,给人以虚幻迷离之感,所以适合独奏。”
“然而,清泉姑娘将要使用的七弦琴却恰是相反,此琴音色浑厚深沉,给人以缠.绵舒缓之感,其音绕梁不散,所以可伴奏也可独奏,若能驾驭好这两种相反的乐器,必定是相得益彰,所谓羌笛补七弦琴音短之缺,七弦琴补羌笛音窄之缺,这两相叠加,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一宽一窄,再配清泉姑娘天生丽音,绝对有如天籁,荡气回肠,可攀音乐之巅峰矣!”
他此话一出,看客们顿时议论纷纭。几位评艺先生除了江城锦之外,其他人皆是兴致盎然、迫不及待。江城子其实是不明觉厉,他本来不懂这些,也不知这张员外有没刻意吹捧的嫌疑。江城锦明知张员外是受清泉所在画舫的老.鸨所托,故意在这里帮腔作势。
张德亮并未就此结束,他笑容满面看向东清泉,问道:“清泉姑娘今晚要唱什么曲子?可有曲牌名吗?”
东清泉跪坐在矮几前,十根纤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她遥遥望着他们,摇头说道:“是我自创的词曲,暂时没有曲牌名。”
“什么?”张德亮震惊地跳了起来,他其实半真半假,确实很少听闻有谁自创曲调的,他惊奇地问道:“莫非自古流传至今,经过无数音乐才子的筛选,共计六大宫八大调,三百六十六支曲牌,也没你心目中的那支曲调吗?”
东清泉微微点头。
张德亮竖起大拇指,赞赏道:“清泉姑娘真是非同凡响,独树一帜。”
江城锦忽然寒声讥讽道:“只怕是填不出词曲,所以自谱曲调,想以沽名钓誉,当真下贱之极,果然猪狗不如,公然口出狂言,俨然残花败柳,定然花凋蕊衰,自然不值一提。”
东清泉垂头不语,她神色间没有分毫变化。
张德亮脸色忽变,他坐回圈椅盯着江城锦,讥笑道:“锦少爷也懂曲调?柳街小霸王也有这等素养?你知道什么叫唱曲吗?你懂什么是音色吗?遥想先世,伯牙与子期在河边相遇,以音相识、相交、互引为知己,最后子期病故,伯牙得知后悲痛欲绝,故而在子期坟前将琴砸毁,并且立誓不再弹奏,伯牙至死没再碰过琴箫,似你这等人,如何懂得知音难求。”
他故意将话题提升了高度,就是讽刺江城锦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垃圾货色。是以,他肆无忌惮嘲笑江城锦,就是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家伙只是个无能之辈。
江城锦面无表情,他没去看他一眼,冷冷说道:“早在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泥造人之前,这世间就有了声音,无论飞禽走兽,抑或碟碗瓢盆,还是天地自然,它们都有自己的声音,最早的乐器是古人效仿自然万声所创,此后逐步演化成各种乐器,先有乐器再有曲调,至今已是不胜枚举。”
张德亮依旧冷笑:“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呢?能证明你懂曲调吗?懂知音吗?”
“无知!”江城锦鄙夷地看着他:“其实古人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自己的嗓音,所以…”
他话到此处忽然顿住,然后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地说道:“若是没有耳朵,又哪里来的声音?若是没有耳朵,又哪里来的曲调?若是没有耳朵,又哪里来的知音?若是没有耳朵,伯牙与子期还会相遇、相识、相交吗?若是没有耳朵,所有声音全是狗屁,又哪里有你在这里班门弄斧、装腔捧哏的恶心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