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烟似雾,半壁锦绣山河一派飘渺,春雨虽已模糊了京师的古颜,却也掩不住衙门前青石狮子的肃杀;娇花逢雨自开有谁清音独奏,春雨掩不住幽庭深院的闺愁;雾霭山峦翠竹雨林,春雨也掩不住田地里披蓑戴笠辛勤耕耘的身影;喧哗闹市倒也其乐融融,春雨一样掩不住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时常感怀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春雨也掩不住醉在山亭水榭的骚人雅士;浑浑噩噩便觉了无生趣,春雨掩不住贪杯酒徒滑到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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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如烟似雾,也同样掩不住贡院门前几千人久候的焦虑,寒冽的斜风像冰刀子一样刮来,他们叫苦不迭纷纷搓手顿足,顿时便溅起他们鞋边一滩雨露。他们有少部分是应试举子的奴仆,也有部分是慕名而来的富商巨贾,临来时使唤身畔的家奴捎了些金石玉器。
“真是怪了,怎到现在也没见江解元出来呢?”
“呵呵,大哥果然性急,若是此刻便能考毕,除非落笔如有神助,要不然就是那胸无点墨之辈,想他江城子江解元管是在考场里避雨。”
“嗯,贤弟此言有理,再苦再累我们也要等下去,若能攀上这门亲事,他日…哈哈,美哉…美哉!”
世界很奇妙,兴许有时也很荒诞,深山老林里什么野卉荆棘、鸿鹄燕雀应有尽有。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命运之神,也会偶尔降临大地给某些人开个玩笑,譬如,名震江南的大才子…江城子。
他这时候呆呆坐在狭窄的号房里,凝视着桌案上早已摆好的试卷和砚台。他表情虽是镇定自若,其实内里异常激动,他实际是个已逝的绝症患者,依照前往死途的正常程序,自是没有时间办理手续缴纳路费,便要带着遗憾或不舍浓睡于尘泥之间,可是…也不尽然。
光明竟会如此可爱,空气竟也这般亲切,声音也能如斯美妙,这一切的一切似有魔力一样使人心驰神往,再也不想也不愿轻易放手…这是江城子呆坐了大半日之余,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最直观的表述。
“这打扮?这房间?难道我?”江城子展开他的臂腕打量己身,身穿一袭做工精致的阔袖青衫,头戴软巾后垂双带,非常标准的儒生装扮,他文质彬彬相貌英俊,俨然是个手无三两劲,腰缠千万贯的大户少爷。
他目光沿着古迹斑驳的桌案移向卷首,目光落处只有用小楷字体写好的姓名,竟连三代籍贯等基本信息也没时间写好,便如此匆忙撒手人寰了。
“江城子?”同病相怜的凄凉和无奈之感油然而生,江城子叹息了两声,咕哝道:“抱歉,我借用了你的身体,但我一定好生珍惜,其他豪言壮语也不敢乱说,概因我实在平庸不过,我没有特殊的才能,更没傲人的本领,不过我会尽量避免英年早逝的,你所有的一切我也乐意接受与承担。”
江城子闭上眼睛,以手按胸抚平他心里仅剩的激动,再睁开眼时破颜一笑,他撩起衣袖拈起笔管,正要落笔的时候,恍然发觉他脑子里只有自己的记忆,并没这位仁兄的记忆。
笔尖溢满的墨汁滴在了试卷,像朵梅花似的慢慢洇开。江城子皱眉思索破题之策,奈何他学识浅薄,组织不出笺花美句,他再注意到这朵墨团时,唯有摇头搁笔,转头去看窗外的雨幕,忆想属于这个时代讲话的方式。
“可是此间的少年?”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过道传来,江城子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闵大人没有猜错,确是此间。”
“嗯,幸甚,传闻去年秋,他才十九岁竟能高中解元,似有连中三元的势头,可以想见这又是一个商辂,金科状元非他莫属,再授修撰一职顺利进入翰林院,本官断言,不出十载光景,他可进内阁协助天子陛下,真是大明之福呀!恭喜刘大人得此门生。”
“这也全靠闵大人抬爱,然…依下官拙见,他的才能也许胜过商辂,回想三年前商辂三元及第已至而立之年,况且此前的名声并没有他响亮,他在南直隶可是闻名遐迩,而他刚到弱冠之年,起步早后劲必盛,极有可能成为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阁员。”
“哦…呵呵,刘大人果然高见,请。”
“闵大人请先行。”
声音渐行渐消,江城子自是不知他们津津乐道的人却是自己,但他听见了大明两个关键字眼,如他所想出入甚微,所以他并不惊讶,相反变得越加沉稳冷静。所谓有点才能切入,有切口方能深入,便能尽快融进这个封建社会,如此也能保证不再上演英年早逝的悲剧。
江城子极力思索关于明朝的特征。
能够混得风生水起…这是天堂,处处受人挤压欺凌…这是地狱。
不入天堂享尽荣华富贵,便坠地狱一世苟延残喘。
若想按照后时代的生活方式,以及对待人生的态度活在当下,无异于妙想天开,亦是自掘枯坟野冢。
这时春雨稍住,雨云渐散,贡院里的草木披珠挂露,天空也霍然敞亮。
江城子整衣起身从号房行至过道,九千多间号房横横竖竖砌造得格外齐整规范,每间号房都有一名号军看守,他这间号房的号军看到他两手空空,悠闲的信步在雨路中,不由感到分外震惊,于是心想:江解元果真好派头,竟连试卷也不亲自送往弥封处,莫不成这个好差事是故意留给俺的?
号军望着江城子的背影,转念再想:是极,俺日后只管寻他讨个奉承便是。
号军喜笑颜开钻进了号房,他这潇洒一钻,却只换来他久惊不语,再没看他出来过。
仍在奋笔疾书的举子们发现窗外过道上的江城子,皆是投以惊诧或羡慕的一瞥,然后恨己不能,再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气势猛啃笔端。
江城子穿过两道门楹行至明远楼,他遥望两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恰好这时一位手拄藜杖的老翁经由文昌槐,向他这边慢条斯理的走来,老翁身穿灰布长衫,腰系粗陋布带,倏忽一阵卷地狂风灌进他敞开的领口,鼓起他衣裳显得他瘦骨嶙峋,似要被这恶风给吹倒,然而他并不滞步,依然顶风逆行。
江城子慢跑过去欲要扶他一扶,老翁知他来意便摆手笑道:“不敢劳烦小哥儿,老朽精壮着哩!”
江城子微微一笑,伴他并肩走在一起,好奇问道:“请问老先生在此作甚?又要到往何处呢?”
老翁步伐稳健,和蔼笑道:“老朽不才,也是应试的举子,这遭考罢自然是要往家里去的。”
听他这话,江城子不由怔住,他稍慢了老翁两步,随后追赶上去问道:“敢问老先生足登高寿?”
“劳小哥儿垂问,老朽明年七十有八。”老翁笑容可掬,脸颊松弛如堆砌的皱纹格外明显,他瞥眼看到江城子脸上的惊愕,迎风畅笑道:“哈哈,小哥儿怎像是浑不知世事一样,也不怪,似你这等年纪一般涉世不深,怎理解这老来之志,老朽以为,花到黄昏色更艳,人到暮年福更浓,雨打梨花枝犹在,岁催霜鬓不老心。”
江城子细一品味,颔首赞叹道:“老先生真好心态,值我辈效仿。”
他们相互递语,不知不觉已过贡院龙门,老翁一时兴起聊起了趣事:“不瞒小哥儿,老朽前天夜里在河边偶遇一位道长,他道老朽乃是文曲星转世,前半生遭小人记恨,要与我不利,后半生小人已死,老朽暮年得福,今次必能金榜题名,哈哈…老朽准备不日便携女去河边还神。”
“预祝老先生榜上有名。”
“借小哥儿吉言。”
他们拱手揖礼说了些吉利话,江城子站在原地目送老翁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我无家可归吗?”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走一步再看。”江城子收忧敛愁,立时神采奕奕。尽管他没有江城子本身的文化底蕴,所该有的书卷气质和翘楚者傲慢不羁的神态,但他拥有自己独特的温和与洒脱,也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心。
然而,他这时只是往前迈了小步,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哄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