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地晚风拂过秦淮两岸,带走了他们眉间的惊诧,他们才回过神来就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江城子一个醉酒的人本就极度兴奋,会出现反常的举动或话语,完全出于无心的状态,所以他会忽视自己念出静夜思之后,给他们所带来的感想,更会忽视他们此时望过来的各种眼神。他只是因为醉酒想要寻些乐趣,因为被逼无奈想要糊弄了事。
既然事已至此,这俏丽妇人也不好再三强迫江城子,她讪讪笑道:“静夜思也是一首难得的佳作,那么今年的莲台仙会就以静夜思拉开序幕,按照惯例,谁能夺得女状元的美誉,就赠她静夜思。”
此话一出,哄笑声宛如浪涛拍岸,一浪又一浪极有节奏。这必定会成为明日最大的笑话,八位评艺先生摇首苦笑,他们看着江城子一副醉态熏熏的样子倚在圈椅上,却也无可奈何。江城锦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结合起江城子今日一系列颠覆性的举动一想,大概猜中了些什么,只是他并未往深处去想。
莲台仙会就此开始,第一位登台的姑娘愁容不展,她妆容已花眼梢挂泪,本就来不及理妆,又因受到江城子的影响,所以这场表现十分普通。一直到第十位姑娘登场,皆是一副愁思欲绝的苦情样子,还有两位跳舞时摔了一跤,更有一位唱曲时,忽然唱得泪流满面、声音尖锐刺耳。
各位评艺先生纷纷摇头,各位看客大失所望,这可比去年要逊色许多。江城子并没用心去看,他只在想莲台仙会何时落幕,至于谁会得到女状元的称号,他大抵毫不关心。婢女百合倒是兴致勃勃,她很羡慕姑娘们的穿装和妆容,她也想装扮得粉艳动人。
姑娘们陆续登台,现在的表演要比方才悦目不少。各位评艺先生也能时不时点点头,看似颇为欣赏的样子,其实他们没谁去看手里的芳谱,证明她们并非他们认定的人选。
过了半个时辰,一位身形娇小袅袅婷婷的姑娘缓步登台,她身穿红白相衬的石榴裙,脚步轻盈缓慢,走时挺胸直腰,眉眼藏笑,唇角微微勾起,她看起来端庄优雅,知性内敛,极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风采,浑不似秦淮河的花.魁。
她慢条斯理行至一排圈椅前,抬眼扫向各位评艺先生,微笑施礼:“奴家献丑了。”
最边上一位评艺先生颔首笑道:“素闻小嫣姑娘书画双绝,在这十里秦淮无一可比,今晚有幸一睹姑娘作画的过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老夫很是看好你,莫要叫人失望了。”
小嫣抿唇轻笑,目光从江城子和江城锦身上扫过去,落定最边上这人,低眉笑道:“先生谬赞,奴家实不敢当,书画只是平时的爱好,谈不上一绝,只要能让各位先生满意,小嫣无不听从。”
江城锦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口,他冷冷瞧着小嫣,显然没有半点兴趣。江城子醉眼看她,感觉她和婢女百合有几分相似之处,大概由于表面年纪相等,但终究有些区别,其中最主要的区别当然在于身份的不同、气质的差异,一个暗藏女性的媚态,一个身有少女的纯真。
婢女百合仔细端望她片刻,心想:她和我身高差不多,但是身材没我好看,只是比我穿得少。
她想着想着,得意地捂住嘴巴偷偷笑了笑,顿时昂首挺胸,不觉自信了很多。
小嫣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来桌案前,她拈起画笔轻轻点在画卷上,一点点一步步勾描作画的轮廓,然后逐步添彩补色。她身旁有个专门给她换笔备料的小婢,她们彼此分工明确,动作娴熟快捷,应该是经常配在一起作画。
晚风带来了水面湿润的暮气,众多看客不约而同紧了紧襟口,他们还在安静中等待。转眼间一副画呈现眼前,小嫣弯身轻吹了两口气,待画纸被风吹透,她拿住画卷上的轴柄,转身展示给各位评艺先生观赏。
最边上那位看好她的评艺先生,捋须点评道:“这画中青山绿水,烟波飘渺,近有山亭竹屋再配一位银发老翁,远有舟客垂钓再配一群锦鲤跃水,落笔生花,透纸却不显厚重,色彩鲜明,视角独到,远景浩渺若隐,近景细致入微,整幅画层次分明,可谓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妙妙妙…小嫣姑娘果然了得。”
“固然了得,但是…”江城锦摇开折扇,淡然说道:“但是只算小乘之作,这画中景物繁杂,色彩多变不定,缺少引人入胜的主题,或者说,你主题太多,你若只画湖中舟客,不画竹屋老翁,必然能让观画者联想起,这竹屋就是舟客的家舍,联想起他归来时煮鱼的画面,你不给人以遐想的空间,何来观赏之趣味?此画骤然观之,确实能眼前一亮,但是品之无味、嚼若桔草,就是因为你画得太多太杂,即使你画工细腻,可是你心思不够巧妙,不懂匠心独运的道理。”
他洒然一笑,潇洒之意跃然眼前,扭头看向江城子,笑着问道:“子城哥亦是画中之能手,你以为此画如何呢?”
他这一问,其他人全部望向了江城子,江城锦与人点评迥然、各持己见,却说得各有道理。江城子心知肚明,自己如果不给点意见,不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怕他们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
江城子调整好坐姿,半睁醉眼细细端详眼前的画,他瞧了极长时间,也不知这画的优劣之处。河畔刮起了一阵劲风,吹得竹篙上串串彩灯左摇右晃,响起‘嘭嘭啪啪’的声音,绚丽的灯火在他们身上闪来闪去。
江城子直起腰来,此时只能胡编乱造,说道:“这画…确实杂乱,色彩也偏多,远处有山有水、有人有景,近处有山有亭、有人有屋,远处模糊,近处清晰,远处有三种颜色,近处也有三种颜色,何况颜色重叠,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你如果将这画一折为二,兴许别有妙处,切记,这画讲究古韵古情,自要有清新秀丽的感觉,所以万万不可超过三种颜色,两种才是最佳。”
他随口一说,却让他们陷入了深思,毕竟他有解元身份,尽管目前有名无实,但只要他们尚不知情,他所讲出来的每句话,便有绝对的重量。
然而小嫣姑娘不置可否,其实她并不认同江城子的观点,不过她只得照做,当下将画从中对折成两半,她正反两面来回端看比较。确如江城子所言,少了些点缀与衬托,却多了很多奇特的韵味,完全成了两幅不同类型的画、两种不同风格的意境,画中各有主题、各有人物山景。
小嫣姑娘恍然大悟,她搁下画卷匆匆行至跟前,给江城子道了个万福,展颜笑道:“江解元果真厉害,奴家真是愚昧无知,平时作画只知在细节上花费心力,以为画工越是精细,画幅越是复杂,越能体现出作画人的水平,此时方才晓得,原来作画并非以复杂或精细,来判断作画人的水平,真正具有观赏价值的话绝非繁杂,而是简约中突显出不俗的深意,能将越简单的东西画出神韵、赋予灵魂,才是画中真正的能手,奴家往日的画空有其形、不得其神,江解元一语惊醒梦中人,奴家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先生的大恩。”
她讲完话,低腰请礼。其他几位评艺先生颔首认可她的话,他们再看向江城子时,眼里就多了些佩服。江城子愣住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他觉得非常可笑,自己胡乱点评一番,却似乎让小嫣姑娘领悟了作画的真谛,这纯属巧合、纯属虚构的味道太浓了些。
江城子笑罢,抬手虚扶小嫣,忍笑说道:“这个,小嫣姑娘聪慧过人,实在与我无关啊!”
小嫣姑娘站直了身子,她抬眼见他尴尬脸红的样子十分可爱,禁不住掩唇噗嗤一笑,然后她向前走了两步,稍稍俯身极小声音说道:“奴家身在青山舫,早晚恭候江解元指点画技。”
她深深望了江城子两眼,然后含笑离去。
望着她走下台的身影,已经有两位评艺先生翻开了手里的芳谱,并且提笔找准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