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一周都没有出门。我推掉了一切邀请和应酬,专门在家里等他。
偶尔也会到楼下转转,我期待他早点过来,我对他的故事充满了好奇。
一直等到周天早上。他终于来了。
他敲敲门,走了进来。简直完全换了一幅形象,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头发也修剪的十分整齐。我联想到他还作画,瞬间想到《泰坦尼克号》里的男主角杰克。他正是那种一眼看去便带有某种艺术造诣的人。就在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英俊的面庞。
他冲我友好的点了下头,看我一眼,接着坐了下来。
可是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糟糕的精神状态丝毫没有改变。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有些感激的看着我。接着就沉默了。
他显然再次陷入到了无穷的悲伤中。
“您做好准备了吗”他用真挚的语气问。
“请您讲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真诚地回答。
“那我要开始讲了,或许对您而言,这并不算一个感人的故事,您要是听不下去了,一定要告诉我,并请将我直接打断。”他说。
“您不要这么样说啊,我已经把您当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说。
“太好了。您能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您说。”
“您应该看得出来,我的情绪时时刻刻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实在无法控制。尤其是讲的过程中,我或许会变的非常失态,请您不要介意并打心里原谅我的鲁莽。”
“您讲吧,请把我当作您的亲人。”
“您太好了。”
他大约沉默了五分钟。然后开始了故事的讲述。
整个故事都是他在讲。他讲的很慢,一边讲一边回忆,而且中间多次因情绪失控不得不停下来。每回忆一处,便像是挨了一刀。而且讲得越慢,刀割的越深,在伤口停留的时间也越长。您可想而知,复述这个故事本身对他就是一种巨大伤害。
我听得非常认真,一次都没有打断他。我所说的话并不多。他偶尔会问几个问题。我默不作声,只是极其认真的听着。他讲得非常投入,像丢了魂儿一样,看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而且,他刚刚开口,眼泪便哗哗的流了下来。并且一直到最后,眼泪都没有停下过。正如他所言,他确实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的大脑清醒,思路清晰,又不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
“我是一个罪人。”他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我有。我深深的爱着她。”他又停了下来,嘴角慢慢地开始抽动。
“而如今,她已经死了。是的,她死了。就在一个月前。”
他的眼泪同时哗哗地开始流下来。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她的名字,克里斯丁--汉娜。”
“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您能体会这种感觉吗?”
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泪流满面,继续往下讲。
“您知道吗,害死她的人,正是我。”
“她在海里浸泡了整整五天啊。她的整个身子,都因浮肿而散开了。”
“她肚子里刚满五个月的孩子,也一起离去了。那正是我的孩子啊。一个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我的孩子。他——他怎么会原谅——”
“他,他是多么无辜啊,我的孩子。我朝思暮想盼望他早点降世。而如今,我可怜的孩子,都没来得及让我看一眼,就已经跟我诀别了。我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我——我根本不配——”
他浑身都在打哆嗦,鼻涕和口水夹杂着泪珠一起流下来,下唇被牙齿咬得肿胀。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眼睛紧紧地闭着,显然不敢再去设想上述中的场景。
“当警方发现她的尸体,已经无法打捞。但是尸检证明,她就是当时怀有身孕的克里斯丁—汉娜。我当时并不在现场。我真后悔离开卡塔尔。我真后悔离开她们。那时我刚搭乘卡航客机去以色列没多久。您,您知道,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吗。”
他大概十分钟没说话,双手抱着后脑勺,前额埋在胸前,浑身抖得厉害。
“当我回来得知消息后,我找到了当地警方。警方说,她是自杀。有人在海边岩石底下发现了她的个人信物。其中有本书,《战争与和平》,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迫使我这样做的人——真主。’由于海上风浪过大,当天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等到第五天,尸体已经变成碎片了。”
“我是多么后悔啊。就在我离开卡塔尔的当天晚上,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诀别了这个世界。诀别了一个肮脏的男人。她是多么干净的一个姑娘,一生都不曾干过愧对灵魂的事情。她就是一个虔诚的******。我欠她太多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纵然她恨我透顶,也没有在纸条里写上我的名字。她完全可以写上我的名字啊,这样我会受到警方的指控。而且我还会当庭认罪,并表示死不悔改,直到把我处死。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也好让我早点解脱。您能想象她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姑娘吗。”
“就是一个如此善良的姑娘,如今永远离开了我。我深深地爱着她,永生不变。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今生都不会再喜欢第二个女人。您觉得挺荒唐吧。可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您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西海岸的海吗。因为我们正是在那里认识并相爱的。我们还相互许诺,生生世世不分离。我们就是这样说的啊,生生世世不分离。”
“她还告诉我,万一哪天自己死去了,而且我又不在她身边,她一定会留下证据。好让我知道她已经离开,免得遭受满世界寻找的痛苦。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立刻把她的嘴捂住了,并且用极其严厉的目光责怪她。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在了,我要随她而去。她说我的话听起来好假。但她还是紧紧地抱着我,咯咯笑个不停。”
“您知道我多么爱她吗。”
“而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了。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他的嘴里反复叨念这句话。情绪极度失控,直接侧身倒在了沙发上。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被一阵阵急促的啜泣声所掩盖。
我并没有说什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沙特咖啡,放在他面前的茶桌上。小心翼翼地发出一点杯桌相碰的声音,以引起他的注意。他非常领情地起身喝下了。我接着给他倒了杯水。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丝毫不影响泪水溢出眼眶。他一次次地进行呼吸调整,身子时不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抖动。他在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我爱莫能助地坐在他对面,心情万分悲痛。您只要看一眼他悲惨可怜而又真诚的样子,定会产生跟我一样的感受。何况他深爱——我暂时找不到一个可以表达更深程度的词语——的女人刚刚离他而去,还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故事的缘由如何,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悲痛欲绝。何况这个故事背后还藏有某种巨大的遗憾。
他停止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接下来断断续续地讲完了剩下所有的内容。
那时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大约从早上八点一直讲到第二天的凌晨一点。他的眼泪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过。甚至讲到某些场景他还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每次笑完都能触发身体一阵激烈的抽搐。很多时候他还激动地吐字不清或者干脆直接说不出话来。接着又是一阵更为激烈的抽搐。
我一直坚信,在幸运面前,人往往难以聚拢;可是在不幸面前,人是极易产生共鸣的。何况在如此巨大的悲痛面前。他的每一次啜泣或者抽搐都能深深触动我的灵魂。我毫不夸张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他紧紧相连。我十分专注地听着。并不需要用语言去安抚他,去劝他不要流泪,或者当他倒在沙发上时把他轻轻地扶起。唯有认真聆听,才是对他心灵最好的安慰。也是对这个故事最大的尊重。当然,也是对我灵魂的一次虔诚洗礼。
现在为了讲述方便,下面九节便采用第一人称复述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