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大约八点,我和朋友阿汗默德刚从维多拉足球场回来。
我们跟他擦肩而过。
那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阿隆。
他浑身脏兮兮,在昏暗的马路灯光下,看起来像一个高而瘦的手工泥塑。他的眼睛很大,陷得很深,可是看起来毫无神采。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他其实是一个相貌颇佳的年轻人,而且长着一个高而挺的秀气的鼻子。这些都是在后来注意到的。
当时他给我留下的所有印象是,衣衫褴褛,萎靡不振。
我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乞丐。谁会去关心一个乞丐的死活呢——虽然说这是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但却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阿汗默德说:“他跟你一样,是一个中国人。”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来了。我好奇为什么一个中国人跑到这里来乞讨。一个乞丐竟然有能力支付自己的签证和机票费用,却又无法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这让我有些费解。我开始猜想他的过去,他或许是一个由于经营不善而暂时落魄的生意人。或许是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些飞来横祸的年轻人。
或许跟我一样,只是一个暂时的旅客。我恰好是国内一家电视台的记者,为了完成一部有关阿拉伯文化的纪实文学,被安排到此进行为期半年的文化之旅。
他可能遭到了抢劫,丢了财物和一切证件,寻求帮助的过程中可能又遭到了大使馆的拒绝。大使馆的冷漠态度向来人尽皆知。
我很想回头追上他。可他渐渐走远了。
还好阿汗默德说:“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这条街上。”
他还说:“他真是一个怪人。一个月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不过听说他在这里生活近两年了。据说他很富有,没有职业,喜欢作画。”
我扭着身子,边想边看,直到他落魄的身影消失在阿拉福旦银行门口转盘路的拐角处。
第二天晚上。
终于,又见到他了。
他看起来还是跟第一次一样,浑身脏兮兮的。
我小心翼翼地上去跟他搭话,生怕让他感到我有丝毫不恭。当他判断出我是一个中国人时,显然有一些激动,他抬起头来看我,鼻翼微动。但他的哀伤的眼神中流露出某种顾虑,促使他没有开口,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突然他叹了口气,慢慢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并且在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都没有再见到他。
我自觉打扰到他了。或者说,我对他的行踪产生了一定影响。
果然,又一个晚上,他刚刚看到我,便要扭身离开。
我迅速追上去:“您好,您在故意躲开我吗,可是我并没有任何恶意啊。”
他心灰意冷的眼神里依然充满疑问。我感觉到他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说话。
“我跟您一样,都是中国人。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咱俩都来自遥远的中国。”我十分诚恳的看着他说。
“您看起来很压抑,您一定经历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希望我能分担您的痛苦。”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嘴角有些抽搐。
天哪,他看起来简直太压抑了。
“您不能在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我渴望能跟您进行沟通。异国他乡,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我是一名记者,您看,这是我的证件。”我边说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证件。
他终于开口了。
“您是一个作家?”他是眼里噙着泪水。
“严格来说称不上,我只是一名记者。同时担任几家杂志的特约撰稿人。我是一个靠写故事来维持生计的人。”
“您愿意为我写一个故事吗”他的脸上再次露出某种犹豫。
“如果您肯讲的话,虽然我未必能写好,但必定竭尽所能。我的卡塔尔之旅便是为了寻找真实的写作素材,您是我的贵人呢。”我说。
“您真是一个好人,您是一个好人。”他有些激动。脸上的肌肉再次抽搐起来。他的情绪一直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那太好了,太好了。”他又喃喃地嘀咕着。
“我现在就要跟您讲,就在这里。”一会儿又说:“不不,还是改天吧,改天吧。”
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您的故事。但是您看起来很疲劳,而且急需休息。现在都已经很晚了。”我说。
“我是一个罪人。”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开始溢出眼眶。他的身体也随之产生一阵阵轻微的抽搐。他的样子看起来糟糕极了。、
我爱莫能助地站在他面前,内心绞痛。
我忽然想起了法国作家雨果的一句话:“一个流着泪忏悔的罪人在天上所得的快乐,比一百个穿白衣的善人还能获得上天的喜爱。”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信任的看着他。我试图让他知道,我与他同在。
“那您真的愿意听一个罪人的忏悔吗?”他目光坚定的问道。
“当然。”我坚定地回答。
他拒绝我送他回去。也没有告诉他的住处。只是告诉我他叫阿隆。
临走前,我伸手指了指我在附近租的公寓,并告诉他我的房号是三零一。
我告诉他,随时欢迎他过来。
他点点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