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香若林谷之幽,淡如早春之雾。”
待他入口品完,许逸尘几乎是在期待他的下一句点评了。
“庄主,很喜欢这蕙芦春吗?”
“我最喜欢的便是这茶。庄中若逢小雨,品这蕙芦春听雨,自是一番人生兴味。”
“庄主真是淡泊高雅。蕙芦春算不得有价有市的名茶,它最大的特点便是清雅如常。若不是味尝百态、心性沉静者,品过它只道是意味阑珊。若是心势稍有浮躁、不能宠辱不惊者,也难以将蕙芦春烹出如此意蕴。”
许逸尘心中感叹此人是个通雅之人。他庄上那些书生虽也读书不多不少,却断然无人能和他谈玄品茗。而自从他到了这商阕山上来,兴致雅事,便都是他一人孤单自赏了,难有共鸣。
“所以,”卢相如起身走到壁前道:
“这方吴道敬的小品,定然也是庄主喜欢的风格。”
许逸尘心中一惊,这幅山水小品挂了许多年,还未有人认出它是吴道敬的真迹。
“吴道敬的画风缥缈随性,灵动洒脱,他从不刻意去追求什么,却在无意中成就了最好的作品。”
“公子是一位懂茶、懂画之人。”
卢相如谦笑:“所以我进门时说,自诩有些小才华,只看庄主是否可用了。就如这画一样,都说吴道敬画中展现的是无用之用,无为而治,却不知,是他在画界多方推动,才使得北祁画派最终建成。”
“这事老夫倒是知道。”
“所以说,无为淡然却并不一定是抛却凡间诸事。若说建立一个画派是功名,则更可说其是功德。若说用一个可用之人兴振庄中,打破了原有的无为,晚生却觉得,更是造福了庄中众人。”
许逸尘倒是对这个人越来越感兴趣了。他最终决定将他留下,完全不是为了让他振兴许义庄,而是觉得自己可以有一个共赏雅趣的知心人。严观则总是很忙,无求于他时,少来与他作伴。留下卢相如的更深一层考虑,便是他这义子的未来了。听严观则说闻观堂最近情势不利,若留下这样一人,不必辅佐他这老庄主,只去辅佐严观则,让他免于灾难,便是好的。
几日间,在商阕山上安定下来,卢相如除了与老庄主畅聊谈心,便是私下里在山上满处逛逛。毕竟刚来,庄中还未分配给他什么任务。
闲逛只不过是做个姿态,要是真的只顾游山玩水,那他就不是卢相如了。他在熟悉山中各处形势,也要给唐榷铭接头的地方踩好点。
一日里,他行到山间,见不远处寒泉飞泻,瀑布下各色奇花异草点缀,银丝如注,激荡起阵阵烟霞,远近高低花鸟虫鸣夹杂其间,真宛若人间仙境。路口处一间茅亭,想来此处应有人家。便寻过去探看。
脚踩着落英芬芳,他果然见到溪边有一人影晃动。随着越走越近,扑簌的锦簇花瓣从枝上坠落飘洒,他也渐渐看清了那人身形。
商阕山里和暖的阳光映在水面之上,水上波光粼粼,又将光线投向溪边人。那人正背对着卢相如,斑驳的光影映出她姣好的身形。身着一袭青兰罗纱,头髻只简约地稍稍盘起,并不假修饰,乌发垂腰,指节如玉,宛若空谷灵溪中一朵幽兰。
此人感到身后脚步声,回头望看时,却道是旧时相识。
“安梓涟?”卢相如温尔浅笑,她可说是他在山上最亲切的所在了。他孤身上山,机关重重。严观则自是要治燕国于死地,许庄主敌友尚不明朗,都需卢相如筹谋周旋于其间,寻得突破又保全自身。而安梓涟,不仅上山前已有交情,且也是受严观则欺骗利用十载的苦命人,并非本性上要与严观则沆瀣一气。虽然现在不能向她道明真相,但安梓涟卖命于闻观堂的前因后果他了然于胸,心中与她的距离已近了许多。
“怎么…会是公子?”安梓涟初见一惊,似有一闪而逝的欣喜,余下的是一脸疑惑。
“哈哈,也许你还不知吧。”
“不知什么?”
“我已正式成为山上许庄主的门客了。”
“哦?”安梓涟仍是一脸惊讶,转而又自叹道:
“呵,我回山后便被贬到药亭,也难怪山中事务不知不晓。”
“怎么?姑娘为何被贬了呢?”
“还不是因为豫州一战,没能赢得先机,迎大军入城。堂主觉我职责有失。”
卢相如想了想,道:“那姑娘何不同我一般,良禽择木而栖,另选他主呢?”
安梓涟冷笑一声。这种想法,对于卢相如这种朝秦暮楚的门客,是最经济的逻辑,而对于情系一处的她,却是天大的笑话。
“我是决不可能离开严公子、离开商阕山的。没有他,就没有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绝不可能改变对他的情意。”
卢相如知道她钟情已深,一时间便也解不开,便道:
“那姑娘终日里在这药亭,是做些什么呢?”
“我本就是擅长研制草药,即便原来作右副使,也常来这里炼药的。现今唯望研药有功,再博堂主启用了。”
“姑娘如此聪慧过人,不仅一副武家好身手,竟还精于药理!”
“卢公子也是谬赞,我这身手你在豫州城里也领教过,真要与你抗衡,远是敌不过的,最后不还是用環萱粉迷倒你才算了结。”
卢相如知道她说的是城街夜斗。那次交手他本也没打算亮出真实力。不过豫州城下安梓涟开城门,卢相如倒是全力以赴与她对抗了。虽然结果是安梓涟支撑不过几招,却在习武女子中也算得佼佼者了。
“姑娘既对药理如此精通,那卢某倒是对江湖中一种毒物很感兴趣,请姑娘指点一二。”
“何须客气,卢公子在邺束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你虽说为了报答豫州城街的不杀之情,我私心里却清楚,豫州城我不杀你,只是一时恻隐手下留情。而公子邺束救我,却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走了一名朝廷钦犯。两者相较,恩情孰轻孰重立现。所以还请公子于我不必客气,救命之恩小女子一直铭感于心。”
“那我便寻问一种毒物是由何演化而来吧。中此毒者,先是咳喘不止,继而呼吸气滞,无药可救,最终竟会致命。”
“若说咳喘气滞…倒是有很多毒性的表征都是如此。甚至说,不仅中毒,由于染病而导致的喘息急促也很常见。咳喘气滞并不可怕,普通风寒也有这种迹象。真正可怕的是公子所言的无药可医。因为一旦呼吸急促,又长期得不到缓解,逐渐促成气滞凝结,心力不足,便终将会致人性命。”
“若排除染病,那中的毒会是……”卢相如的话并未说完,便听得他们身后响起一阵骄逸又跋扈的声音。
“安梓涟,你干什么呢!”
循声望去,卢相如走来的路上站也了一位美貌女子,只是恶声恶气让人觉得这美貌大打了折扣。再加之身后有两名随从,倒觉得像是个不惑之年的地租婆。
“好啊,安梓涟,你被贬下山,不仅不思悔改,倒是悠哉和外人聊天啦。知不知道我和堂主,每天为了堂中兴衰,耗费了多少心力!你自己犯了错,不知道将功赎罪,竟然松懈怠工。说,让你准备的桂荣参汤和鹿茸鸡羹哪去啦?!”
“曲右使莫急,我早晨就已备好,温在水煲之中,就等你来取了。”说着,便进自己的小屋,不一会功夫,托出两杯羹盏。
曲昔扉手下人打开带来的食盒,正欲将补品放入,只听曲昔扉大喊一声:“等等!!”
卢相如坐在后面,暗自觉得好笑,这女人指使人的样子倒像一个早更的婆娘。
“这就是你做的?!!”
“是啊,怎么了?”
“每样只做一份是吗?!!不知道本右使为堂中事务终日披肝沥血,耗尽心力,也需要进补吗?!!真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得,难怪办不好堂主交代的差事。从明天起,每样各两份!!”
说罢,便气势汹汹地带着手下人回堂中去了。
安梓涟无奈笑笑,卢相如问:“那人是谁?”
“哦,她叫曲昔扉。若说来,你也是见过的。她就是豫州城那晚从我手中接过东西的打更人。”
“哦…原来是她。”卢相如想,她不也是豫州城门下那个逃兵么。
“那她原来行动任务都配合你,现在怎么对你如此颐指气使?”
“她原来是我的手下。后来回山,严公子贬我后,右副使的位子空着。她嘛…这些年跟着我出任务,也算有些经验,严公子就提她为右副使了。”
“也就是你们的身份对调了呗。”
“不算对调。她原来是我手下,也算得闻观堂中阶位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养药的民女。”说完尴尬地向卢相如笑笑。她面对这事倒是很豁达。因为在她心中,位阶的高低并不重要。只有与严观则在一起才重要。反正现在是被贬到山中,不管头上有没有个右副使压着她,她同严观则的距离都是一样的。所以并未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