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则拢住右袖,斜站向窗前。闻观堂布局甚好,亭台屋阁,水轩花榭,严观则堂中正可望向山上下一片景象。
“如果他们只针对闻观堂,不针对许义庄呢?你有几成把握许逸尘会集全庄之力为了闻观堂殊死一战?”
“许庄主如此信任堂主,胜过亲生父子。定是会帮你到底。”
“我永远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而不是将身家压在人家选不选择你上面。”
严观则看她深切点头,就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这件事啊...…要说全都怪那安梓涟难以成事,连个守卫稀疏的城门都打不开。若是当时换做昔扉,必能迎大军长驱直入。别看她平时在堂主面前献殷勤,每次任务却总自以为是,将自己邀功争宠放在首位,错过许多良机,根本不曾把堂主大业放在心上。”
“这些我已知道,再说她一回山不就把她贬下山养药去了嘛。现在你坐着她的右副使位子,可有何良计献上?”
“昔扉倒是觉得,晋国多次受我堂助益,现反要恩将仇报,定为天下所不齿。我商阕山居关险要,易守难攻,不必将这些许小人放在心上。只要堂主再联合许老庄主,做好庄中丁力部署,必让晋魏两国不能得逞。”
“老庄主一生与世无争,若让他对谁有些许支持,简直是比登天还会难上百倍。依你看我如何笼络老庄主才可达到目的呢?”
“您与老庄主的关系?!!这还用笼络吗?!!他信任堂主甚至胜于信任自己。就凭借您初次上山时,呈给他看的信物和您身上的伤疤,他早已在十五年前就对堂主深信不疑,并且,心中满怀对堂主的亏欠了!!就单凭着这份信任和愧疚,以老庄主的性格,莫说让他此时给些支持,就算是让他赴汤蹈火,他都会不惜一切的。就连…就连屡次三番直捣燕国要害,他要是想查,不早就翻脸了吗?!!您天天给各国谋划什么计策他都不在意不插手,如此放权毫无戒备,就是最信任的证明啊。”
“也许你说的对……要解眼下之困,说不定我还要跑一趟庄里。你先退下吧,容我想想。”
明亮的窗棂透进商阕山晨晖暖阳,在严观则背后影出他的身形。
严观则思虑很乱。败逃出晋营惊魂甫定,不两日便被人寻上山质问。想他运筹创建的闻观堂现在面对咄咄逼人两国枭雄,身边已无甚人可用。万又琪伤重,还未脱离危险。曲昔扉新晋跻身副使,人虽精明,却少些实干。安梓涟着实可用,他却不想复她的职。
他早知道安梓涟从少女时期便爱上自己。他享受这份爱,更享受这份爱附带而来的为闻观堂不计回报的付出。但他,却绝不能给予安梓涟同样的东西。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应是一位爱江山不爱美人的英雄。或者说,他也爱美人,等得到了他梦寐的江山,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到?有了江山,即便再绝色的美人都可轻易揽入怀下。从这一点来讲,他自觉是一位思路很清晰,目标很坚定,追求很励志的英雄。所以就该让安梓涟了解,当她做错了事,比如没有完成任务,便是触到了他的最痛点,即便是最深沉的爱情也无法遮去他争霸途中的一丝差池。
不过现在他面临的,已不仅是一丝差池那么简单了。同时与两国结仇,也许不几日联军便会大兵压境。心想着自己苦心孤诣经营的闻观堂即将幻灭,不由得凭栏哀叹许久。苦闷焦虑、悲惋叹息、绝处求生一时间齐集涌上心头。
也许我应该听曲昔扉的,当前要务是取得老庄主全力支持。
曲昔扉意料得很准,许逸尘对严观则的信任是没有条件的。
他来到许庄主阁中时,许逸尘正在浸泡一缕新下的蕙芦春茶,茗香在屋中飘荡散逸,犹如许庄主清淡雅致的为人。屋中陈设是如此古朴而精致,与闻观堂追求奢华的风格迥然不同。
道明了来意,严观则以一番孝子仁心的恳切话语向许逸尘动之以情了许久许久。最终,许庄主答应,自己愿意鼎力支持严观则,愿与他同进退。当然,严观则的描述自是不会提及是他侵扰别国城池,才引得大难临头。他的每次描述都会避重就轻,只道是群雄争霸,两国觊觎闻观堂的足智,久而积怨,便要取之。他的巧舌如簧也许并不稀奇,正如他一如既往的作风。同样一如既往的,还有许逸尘毫无戒备的信任,这倒是令人不解。直到严观则在庄中喝完茶,交代完嘱托,将走之时,许逸尘亦坚定地对他说:
“观则,你我既为义父子一场,千钧之时,必然命系一处,你若有难,为父定然全力以赴。”
严观则此时心中还是有几分感动的。虽然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份信任是用何等手腕得来。
许逸尘送走他最信任的义子,兀自坐下继续赏茶。茶香满溢,沁人心脾,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若久看这位许老庄主的格调情趣,绝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庄子的首领,倒像是位贵族士绅。
这便是卢相如上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
许逸尘第二道茶的泉水刚刚沏开,便听得手下人来报:“庄主,门外一位书生求见,说是从山下来投靠庄主的。”
话说自从许逸尘经营庄中蒸蒸日上,也有很多山中山下的落魄书生求助到他庄上,在他手下物色些营生度日。
卢相如踏至阁中,但觉阁中沉香一脉,淡茶几许,心沉气定,竟有了十五年前在邺束城里贡茶静坐,听姬贤隆给他讲禅的恍惚。遥远的温暖汩汩袭来,令他感叹恍若隔世。
卢相如上山前也曾设想这场相逢会呈现怎样的画面,许逸尘只是一位憨厚不谙城府的农庄主吗?以至于长期受到严观则蒙骗。抑或也是一位觊觎燕土的野心家,张扬的或内敛的。而现在坐在他面前这一位却像儒风的智者,含蓄不争,超逸凡尘。
也许他是深藏不露的野心者吧。又或者……他什么都不是。
“晚生卢相如见过许庄主。”
不论位置多高,许逸尘都从未对他人有过慢待的姿态,这是一种教养,更是一种善良。虽然因为水温稍纵即逝的原因,他依然在烹茶,眼神却关切地注目卢相如:
“你要来我这庄中谋一职?”
“是。晚生自问腹中才学、笔下文略、手上剑戟,皆有可为人臣之用,若承蒙许庄主垂青,均可一一考量。”
“哦?”许逸尘满脸感兴趣的样子,听他这样一讲,甚至都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现在许义庄里倒是也有几个书生,皆是以往投奔许某而来,但你可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情况?”
“晚生不知。”
“他们都是穷困落魄,几致无法担负读书之耗,又有心向学的人。许某有心积福于师道学问,便留他们在手下,让他们可以度日又有书读罢了。这些人以前多是半耕半读,农活也得心应手,又可结合农耕书籍,将庄中农务打理一番,闲暇时可教导庄中子弟,也算回报于我。我庄中皆是如此落破潦倒的书生。先生这样鸿鹄之志,抱负在身的书生,许某怕是供养不起。”
许逸尘又顿了一顿,想想又仿佛懂得了卢相如的来意。
“听先生的意思…是想做位门客吧?哈哈,许义庄鸡犬相闻,无为之治。先生如此雄才伟略,来到许某庄中可真是错了地方,应到群雄争霸的山下寻觅良枝才对,许某一个闲人,孤守着一片净土过活,枉自浪费了先生的希世之才。”说罢,便继续斟泡他的新茶。
卢相如听着这番话思索。这和他预想的脚本完全不一致呀!他想着上得山来,报上自己有一番文武才能,庄主总会先考察一下能否为我所用再决定吧。关键应该在于如何通过他的考察。而现在的场景,像是即刻便下逐客令了。他难道不需要这样的人吗?他难道不需要助他开疆拓土的人吗?
许逸尘手中茶盏被温水浸过,第一道的余香尚存,第二道茶的水温已经适宜。砂壶中升腾起点大的气泡,沸腾了又还未滚烫。许逸尘手法熟稔,在最适当时取下砂壶,以蛟龙吐翠的手法几上几下,将杯中香茗搅弄得翻滚舞动。
卢相如站了一站,已到如此情境,那些励志的自我推荐术都没上阵就被人拒之门外了。
“庄主,若是在下没有辨错,这应是北地平丘里产的第一季蕙芦春吧。”
许逸尘眼光里似有一丝赞赏,随即倒出第二杯,放在对座。
“卢公子眼光不错。既来了便是客,也和老翁我共品一杯吧。”
卢相如很礼貌坐下。手托杯盏凑至面前半寸,茶香已升腾成一阵不浓不淡的雾气,朦拢在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