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开始,外面又飞飞扬扬飘洒起小雨。直到了凌晨,雨竟越下越大,雨水早已打湿卢相如衣衫,他却依然信守门前持立之言,丝毫没有动摇。
身虽未动,心里却盘算好了想法。他表诚心,站几天也耗得起。燕王的病真的耗不起了。现在渊须在睡觉,这样闯进去当然不敬,他心中已想好,只要到了起床的时间,他务必进屋见上渊须一面,陈表实情,想办法请他下山。
童子跟随师傅学徒,早起劈柴烧火自然都是他的事。所以天刚蒙蒙亮,就见他拨开茅草走出屋来。出来看见卢相如被雨打湿成了个水捞子,惊了一跳,没想到这人还在这站着呢。
一会儿,童子从屋中拿出来一柄旧伞,递给卢相如说:“诺,给你。”
卢相如笑笑回绝了他的好意:“不碍的。一会儿先生醒了,还烦请你再通报先生一下。”
“好吧,我知道。”
等到太阳露出了头,渊须在屋中打着哈欠坐起来。
童子递上一盆热水:“师父,夜间咱们山里下了一夜的雨,外面那人冒雨站了一夜,这会子还在等您。”
渊须脸上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这等人真是烦死了!罢罢罢!!让为师洗洗脸,呆会子去会会他!”
童子听说师父答应见面,也很高兴,急忙伺候师父洗脸更衣。
渊须撩起帘子,宽袍散袖地走出茅屋,行动作风真有一派放荡不羁的世外高风。
看到渊须走出来,气度不凡。卢相如躬身行礼:“先生。”
渊须上下打量着对面这个年轻人,看他衣衫尽湿,确实是立了一夜。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晚辈卢相如,随恩人行至此地不远处,恩人突发疾病,遍访名医,无方救治。听闻先生乃神医再世,故斗胆烦请先生出山一诊,救性命于水火。”
渊须听了蔑笑:“呵呵呵,年轻人,看你的样子,也像读过一些书的,不算是个白丁。怎的不明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道理。你自己不是都说了么,请山下那么多名医诊了,都说无药可治。山下那些子人都是能人,你又何必跑到我一介村夫门前来?老夫不能为你做什么!!”说话间甩袖背手便要回屋。
卢相如再也等不得了,他飞速上前几步,挡住渊须去路:“先生!!!虽是古语有言生死由命,但不到最后关头,相如是定要拼尽最后一丝努力的。山下医生治不好,不代表老先生您就治不好啊!”
渊须又是藐然地一笑:“呵,你认为我能治得好??那我不妨告诉你,山下的那些人,不乏一大批精明透顶,心计敏捷的人中骄子。我这老头子已在这山上呆得久了,日日以山林为伴,以鸿雁为友,以前的建术立撰之志早已退化。你若真要求,还是去山下求吧,来我这里,是寻错了门!!”
卢相如听着渊须的话,看着昨日童子杵臼里的药物已经捣碎摆在窗台上。在冥冥之中,卢相如只觉得,渊须仍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师,只是经历的某些世事,凉薄了他的初心。
“先生,晚辈能否多言几句?晚辈虽经事尚浅,但在晚辈心中,术业之精与身处何地并无关系,与心计深浅更是无甚相干。心计者或许能获得些许短暂的优胜,亦或许能将对手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扫灭他谋求己利的一应阻碍。但物以类聚,身处心计奏效之地,也必将遇到善于此技的山外青山之人。况且,有一种成就,他们是永远达不到的。”
看着卢相如至诚的眼神,这一席话渊须倒像是听进去了三分,问道:“哪一种成就?”
“全心专注于所爱之业的成就。”
这些话都是出自卢相如的真心。他从八岁入宫侍读,跟随姬贤隆和姬玄瑾、姬玄毓三人,姬玄毓也就是成年之后加封的关宁公主。他们经历的宫中心计,岂不比这民间之争高出千百倍。正是姬家父子女三人的所言所行,教会了他如何在浊界中既能保护自己,又不被其侵染为同类,保持住一颗外圆内方的本心,为着自己所向往的人间,倾注全部心血。虽然绝对清平的人间是无法达到的,但就算是在无限趋近的路上,也是好的。这便是卢相如全心专注的所爱之业,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带着他在这条路上打拼的人快死了。
“依在下看来,这山中静修不仅不是技艺的退却,反而能够让人摒除世间俗尘,专心于医术本身,故而所成就之道绝非山下之人可及。”
卢相如望着渊须那依旧能流淌出纯澈的眼睛,说:“每一位不图功名,只为医学本身的医者,内心最初的宏愿必定是治病救人,除却人间苦痛啊,先生!!”
渊须的表情已不似刚才那样抵制卢相如,但他依旧不同意下山,只是用了发自内心的语气感叹道:“你错了,真正的医者,时间久了便会发觉,这世间的苦痛是除不尽的。”
“那我辈也定将竭力除却我能见到的苦楚!!虽除不尽,起码能够消除一部分,便是造化!!”
“这世间尚有许多无法除却的苦楚,无法医治的绝症,就算待到几百年后,有了救治方法,亦会有新的绝症面世,如此,循环往复矣。你我又如何能阻拦?”
“世间之事,本就是正邪相搏,正反相较,阴阳交替。若非如此,岂不回到盘古之始,一片混沌。相如心愿,就是能为正气一方贡献心力,抵抗邪佞。在这两方的博弈当中,有生之年能够加重光明这一方的砝码,即可算得是男儿立世一生,了无遗憾。现今,患病之人,正是为国为民的正义之大者。故而万务先生成全!!!”
渊须此时心中已有数。这个人和以前求他出山那些人追求的不大一样,心中倒是有些许的叹服。态度便也是由早前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变为开始思忖要不要下山了。
还是如山下的名医所言,这个人是有一点古怪的。
“既然你也明白,正邪相搏,正反相较,阴阳交替的道理,就更该知道,天理循环,大道有常,命数有定。他的命数本是医不好的,这续上的命岁,该由何人身上出呢??”
卢相如想想,听起来,渊须这话像是下山有望,忙道:“此人对我恩重如山,若先生医好此人,我愿以自己的命数补齐。”
“哈哈哈,小伙子,你的命尚且年轻,听你说,那生病的是位老先生,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
渊须听到斩钉截铁的答案,一边思量一边掂量着窗台上童子捣药的杵臼。看着里面的药物,道:“那好吧”此时渊须的语气很诚恳,“确实如你所言,我多年隐居山林,却没有一日消减了对医学之术的热情,所凭借的,完全是对于医术的真心热爱。这次你邀我下山,让我多多少少又将沾染世间气息,你终该补偿我吧。”
“是,那是当然!!不知先生需要什么,相如定全力奉上!!”
“哈哈哈,我一个山居散人,也用不得什么世间俗物。只是多年采药,很多奇珍异草,要想研究出药性来,需要很长时间。如果身边有一个试药之人,就会方便得多了。”
卢相如听完,心中已经明白。
“先生是想让我常留身边,做这试药之人么?”
“正是。”
此话一出,旁边的童子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一个字——
“啊????!!”
卢相如低头看看童子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就能猜出这个“职位”是凶多吉少了。
渊须知道童子的表现给卢相如提了个醒。这样很好,应该让他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免得以后后悔。
“我答应您。”卢相如的眼神坚定之极。
“我如何相信你?!!!!”
“大丈夫言而有信,必不食言!!”
“哈哈,说得简单,我与你一面之缘,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大丈夫?”
这倒是让卢相如为了难。那怎样才能证明自己不会反悔呢?难道给他立个字据吗?要是以后真想抵赖,立字据又能有何用?
渊须早帮他想好了办法:“既然你心意已定,不如,就从这臼中的草药开始吧。”
卢相如看看臼中,现在里面的东西已被捣烂。原来的囫囵样子他可是都见过的,除了些蜈蚣、毒虫,就是些见也没见过的草叶。他正在衡量,自己吃完了还有没有能力带渊须回到驻地,就听到童子在旁边喊:
“师父!!!这可是几种剧毒药剂混合而成,以前从没试配过的呀!!!”
渊须表情淡淡,道:“正是因为多种剧毒混合,它们配在一起才能以毒攻毒,有惊无险。哼,除非你小子昨天配药偷懒了,剂量有误。那他这条人命就得算在你头上!”
“徒儿不敢,徒儿严格按照师父吩咐的剂量配药,绝无差池!!只是…此药刚刚研制出来…这样做…是否不妥…”
“试药嘛试药嘛,当然是试以前没配过的新药啦!!!别人用惯的老方子,还试它做个甚!!”
教育完童子,渊须回过头对卢相如说:“怎样?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