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琪回到瑞安居,在房间里翻了好些小玩意儿出来,盘腿坐在榻上兴致勃勃地翻来看去,正随手拿起一个渔翁垂钓泥塑,忽听外面小丫头进来通报徐五小姐到了。
她赶紧丢开手头东西,脚在地上胡乱划拉穿鞋,旁边个子不高稍有些圆乎趿拉了一双家常软底绣花鞋迎出去,刚到外间,便见门帘一掀,一位十二三岁模样的秀丽少女当先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几个丫头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
冯雪琪看到少女进来,立刻笑得眉毛弯弯,扑上去拉她的手,“璐姐姐!”
少女头梳垂挂髻,两边结鬟各缀一簇珠花,简简单单端庄大方,正是先前说了要过府来看她,当今平乐长公主与四国公中徐国公府徐世子的小女儿,单名一个璐字,因平乐长公主和冯三太太交好,平乐的儿女中徐璐年纪又和冯雪琪最接近,性情也和,两人常有来往,颇为要好。
徐璐来冯家多次,对瑞安居熟得很,笑着和她相互道了安,手牵着手往里屋走,“听说你从宫里回来,前儿便想来看你的,偏偏家里来了亲戚,只好陪了一日,到今儿才脱身过来。”
说话间进到里屋,冯雪琪便要让坐,谁知临窗坐榻上早被她先前翻出来的东西占了,乱七八糟全是些珠串挂坠钗钿以及泥塑面人铃铛之类的小东西,哪里还有空地儿坐人。
冯雪琪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整理完,讪讪干笑了几声,“璐姐姐别见怪,要不你先坐那边?我现在就把这些收起来……”
徐璐虽比她大了五六岁,终究也不过十几岁,素日也是长辈娇宠淘气顽皮,这会儿非但不见怪,反倒走过去饶有兴致地拣起一串红彤彤的珠子左看右看,“这是什么做的?看上去倒不像红玛瑙。”
就是路边货郎那买的,当然不会是红玛瑙了,冯雪琪嘿嘿一笑,刚要回答,就见侧门进来的平嬷嬷接了口,“璐姑娘眼尖,这是石头打了蜡做出的玛瑙珠的模样,当初可是哄了好几个人呢。”
说完又朝徐璐福身,“老奴给璐姑娘请安,好些日子不见,姑娘如今去宫里也少了。”
徐璐回了半礼,“前些时候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没出门。”
“怪道这两月都没见长公主进宫呢,”平嬷嬷忙关切地问了一句,“长公主如今可好些了?”
徐璐点点头,“上旬已经大好了,对了,今日我来看琪妹妹,母亲托我带了些山耳给嬷嬷和项姑姑安嬷嬷,我让人送去芳姨母那边了。”
山耳这些于平嬷嬷而言只是寻常,重在送的人有这番心意,平嬷嬷笑得眼角皱纹紧密,忙道了谢,见冯雪琪和徐璐都还站着,又赶紧唤丫头过来收拾,她是侍候尽心备至的人,见冯雪琪明显是翻看得意犹未尽,徐璐也颇有兴趣,便没让丫头将这些小玩意儿收拾进箱子,只让人清理出可坐的地方,另抬了张长几过来摆放,“璐姑娘莫见笑,我家姑娘是个管摊铺子不管收的人,今儿一大早就念着要把上月三爷从陈州带回来的绣鞠找出来送给姑娘,这会儿估计是没找对地方,看见这些东西又起了心思,想拿出来眼瘾了。”
冯雪琪被她说得全中心思,忍不住红了脸,“嬷嬷,我只是找不着绣鞠,想看看这些里边有没有璐姐姐喜欢的嘛……”
平嬷嬷无奈叹了口气,“昨晚老奴就说了,绣鞠就放在那个雕芙蓉花的黑木箱子里,先前老奴去后廊浇花那会儿又说了一次……”
冯雪琪:……
主仆两人说话,平嬷嬷嘴上数落,脸上满是长者对小辈的纵容,冯雪琪偶尔辩解一两句,脸上则是撒娇耍赖,周围的几个屋里丫头奉茶端点心次第有序毫不为奇,可见这情形不少见。
徐璐默默含笑看着她们,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淡淡的甜,是花蜜水,每一次到和芳院或是瑞安居,奉上来的都是这种清淡的温蜜水,只上一杯,若是喝完了,便是一杯白水,尔后才开始奉茶。
她想起自己头一次到冯家做客,惊讶于这种上茶的先后方式,回去问母亲平乐长公主,平乐却只是笑笑,说以往在太**里都是这样先上水再上茶,日子长了,从太**里出去的人也都养成习惯了,就连坐在勤政殿抚治天下的皇帝也是如此。
从太**里出去的人都是这样,徐璐垂眸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庆怡大姨母和常容四姨母那里她都去过,的确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在翊亲王叔那里有所不同。
母亲说起来就哈哈大笑,阿元是幺子,父皇和皇上都宝贝得很,阿元小的时候太后得管阿湄,就将阿元交给父皇,父皇哪舍得说,推说让太子带着幼弟,谁知太子更舍不得说,比父皇还顺着,结果等到阿湄走了太后一空下来才发现阿元长是长得好,没病没灾的,却淘气得不得了,天天把北都城里的爷们儿公子们挨个揍得落花流水,太**里三天两头就有诰命夫人去告状,气得太后要关他在宫里不许出去,我和你大姨母还有太子就轮流去太后那说话用饭,父皇那边偷偷着人去放阿元,早晨出宫,太后午后憩息时回来,就这么混了一个多月才被太后发现。
她曾听过关于母亲的传言,都说平乐长公主清高孤傲,很难交好,母亲也的确知交不多,徐家上下除了父亲,就连祖母太祖母也对母亲隐有敬畏疏离,然而就是这样的母亲,提起太后和太后的两个儿女来却是谈笑风生愉悦不已,同身为太后侄女的善芳姨母也很是亲近……
分明不是皇帝的生母,分明自己生育了子女,却仍然力撑养在身边的皇帝坐上皇位,和几个长公主也处得和睦,连被誉为晟朝迄今唯一一位巾帼女将的常容姨母也是自小由她抚养,一朝病逝,皇帝为她虔诚守了三年孝,几个公主时时念及,从不错过她的忌日……
一定是有独到过人之处,才会令皇帝舅舅等人如此亲近……
可是记忆中,那位人称裴太后病弱苍白不怎么见人的深宫妇人并没有令人一见称奇的感觉,反而她这几个月听了另一位端太后不少事情,事事处处都是称颂……
“……璐姐姐!璐姐姐?”
徐璐回神,不动声色扫了眼周围,笑着看坐在旁边的冯雪琪,“看来还是得平嬷嬷去找呀?”
她应答得十分顺口,仿佛一个字也没漏过方才冯雪琪和平嬷嬷的对话。
平嬷嬷的确是去拿绣鞠了,但冯雪琪总觉得刚刚徐璐沉默的样子有丝异样,“璐姐姐,你刚刚在想什么?”
徐璐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笑着将杯子端到嘴边,“我呀……我刚刚在想怪不得芳姨母和垣姨父会那样叫你……”
哪样叫?冯雪琪睁大眼,等着她往下说。
徐璐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自己都忍不住好笑,“又迷糊又容易打结,可不就是毛毛……”
冯雪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取笑自己,又羞又气,“璐姐姐,你又取笑我!”
徐璐笑着放下水杯,“好了好了,不笑你了……”
这时平嬷嬷已拿了一个绣鞠过来,冯雪琪笑眯眯接过来塞到她手里,“这是陈州绣鞠,姐姐快看看喜不喜欢!”
入手是柔软的麂皮触感,但颜色不是麂皮常有的棕色,而是略深的妃色,几处用橙黄色缝就的棱线十分精巧,两头穗子上还缀了几个小小的铃铛,徐璐轻轻晃了一晃,却没有声音。
平嬷嬷善解人意地适时解释,“这是陈州绣鞠的独到之处,绣鞠上的铃铛要用力抛起来或是在地上踢才会有声音。”
徐璐依言使了几分力气将绣鞠往上一抛,果真响起了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爹爹说陈州有人能同时用三个绣鞠的铃铛声奏乐呢,”冯雪琪撑着下巴看徐璐身边的丫头接住绣鞠,一脸神往,“真想能亲自看一看铃铛怎么谱音的……”
“用绣鞠上的铃铛来和音谱乐,还要同时踢三个绣鞠,这怎么可能呢?”徐璐头一遭听说这样的事,不禁将信将疑。
平嬷嬷微微一笑,“三爷说的那种能人确是有的,也不一定只是踢,绣鞠数目也不一定只是三个,有的脚下踢一个手上抛两三个,有的是两三个人一同踢来抛去,有的手脚并用还能嘴里吹哨和曲。”
她知道得这么多,冯雪琪和徐璐瞪圆了眼,不约而同望向她,都十分惊讶,只不过前者没后者稳得住,“嬷嬷见过?”
“老奴早年间侍候太后去行宫时曾见过两次……”
平嬷嬷是裴太后赐给侄孙女的,端太后早早薨逝,她口中的太后自然是裴太后,徐璐想起这阵子听到的那些传闻,下意识集中精力等她下文。
谁知平嬷嬷短短一句之后口气一转,不无惋惜地叹气,“……只是因那耍弄铃铛的功夫需要练习多年,既要精谙杂耍,还要懂音律曲调,听说近些年会的人是越来越少见了。”
“那我岂不是很可能见不到了……”冯雪琪又沮丧又懊恼,恨不能早生几十年。
平嬷嬷不禁好笑,“好姑娘,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没了绣鞠铃铛,还有别的好多东西呢,老奴都见过敲瓦片瓢盆谱音成曲的呢……”
两个女孩儿又瞪圆了眼睛,她见二人洗耳恭听的模样,一时兴起,招手示意旁边的丫鬟过来收那长几上的东西,口里娓娓说起许多民间技艺来,“……老奴头回见到那敲瓦片瓢盆的,还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像钟缶磬柷一般各有制式,谁知竟不是如此,瓦片罐盆皆是随处可见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