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琪坐在榻上,心不在焉看着下方的一个中年妇人绣绢帕。
项姑姑从外间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个白釉萱草纹碗,盛了大半碗稍有些发黄的羹汤,“姑娘,先喝这碗丰雪羹罢。”
丰雪羹是冯雪琪上年满了六岁之后开始喝的,三太太只说是调养小姑娘身体用的,每日早膳后一碗,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无香无味,说是羹却不粘稠,反倒更像是汤一般,冯雪琪虽然不喜爱这样的味道,却也没有厌恶,见项姑姑端来了,很顺从地接过小口小口喝,“项姑姑,娘亲还没回来吗?”
项姑姑随手将托盘递给旁边的小丫头,笑道:“姑娘别担心,太太很快就回来了。”
冯雪琪想起之前守宁院来传话的迟妈妈说的那些话,圆乎乎的小脸上难掩忧虑。她年纪小是小,却已读书识字晓得不少常理,俗话说上慈下孝,虽说慈在前,然而父母为尊,世人的严厉眼光往往都在孝上头,刘夫人是不慈,可却占了婆婆的身份,若是真理论起来,一个不孝便能压倒其他,要知道三太太对刘夫人连婆母都不喊一声,更别说承孝膝前了。
“也不知道祖母叫娘亲过去是为了何事……”
项姑姑瞟了眼静悄悄埋头只管绣帕子的妇人,再次安慰她,“您放宽心,太太定然会没事的。”
话音刚落,便听院里传来丫头的见礼声,是三太太回来了。
冯雪琪忙三两口喝完碗里的丰雪羹,项姑姑已经快步迎了出去,绣绢子的妇人也放下针线,跟在冯雪琪后面往外走。
刚走到外间,还没到门口,三太太已经进了屋,正听项姑姑笑着说方才和冯雪琪的对话,见女儿迎出来,微笑着携了她的手,“彻儿回去了?”
“弟弟回正河堂练字去了,他从太爷爷书房里找到了一本剑谱,说练完字再拿过来给我。”虽然三太太回来得很快,但冯雪琪还是放心不下,“娘亲,我之前听迟妈妈说祖母生气了叫您过去,现在祖母气消了吗?”
三太太摸了摸她的发髻,笑得漫不经心,“夫人只是有些事情没听清楚,叫我过去问问,现在她听清楚也听明白了,自然就没事了。”
冯雪琪没听出她话里的别有所指,不过她很是信服自己母亲的话,她呆在和芳院不走本就是为了等三太太,现下见三太**然无事,立时没了忧心,没两句就要回自己的瑞安居。
三太太笑着叮嘱了几句,直到女儿娇小活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太太,先去小厅用早饭罢。”项姑姑端了杯水给她。
白瓷杯里水色微黄,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沙枣花香,每日晨起一杯温蜜水,这是自小就养成的习惯,三太太啜了一口,懒懒道:“现下没胃口,喝碗粥就好。”
项姑姑便去外间小声召丫头去厨下端一碗燕窝粥,回过身见三太太正抬手解衣裳,忙过去接了手,“天气虽是转暖,却还是有些寒气,太太该多加件夹衫的。”
三太太身边没有乳母妈妈,项姑姑是她未嫁前几年长辈赐到她身边的,这些年下来一直尽心竭力服侍她,十分周到,三太太晓得她是真心关怀自己,对于诸如劝她添减衣物饮食忌口的话也很是从善如流,当即点头让丫头去箱子里取了夹衫来。
因在家里,三太太只随意指了一件半旧百蝶穿花霞缎薄袄,项姑姑侍候她穿好,恰好燕窝粥也端过来了,便又等她喝完了粥漱了口,屋里也没其他人了,方觑觑她的神色,问道:“太太,先前我瞧那迟妈妈过来时脸色不好,还当着姑娘的面儿就说起什么夫人要和太太论论道理的话……”
若是有一个从小到大都跟在身边的贴身妈妈,大概不会问句话都这样小心翼翼拐弯抹角罢,项姑姑事事都好,就是对她太过敬畏,凡事都生恐越了身份,三太太心里叹息,却也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吹毛求疵了,好在她性子里有种儿郎般的利落果断,偶尔的感喟片刻就抛开脑后,一边将冯三老爷要带刘夫人去祭奠卫夫人的事情说了,因想起项姑姑以前的身份,更是将自己的猜疑说了出来,“……请安那会儿虽说不明显,但神气间似乎比从前底气足了些,方才我从长房那边过去的路上迟妈妈也露了些微相似的神情,我进去时夫人还是在正堂等着的,穿戴言行都比这几年醒目几分,好像要端起身份排场来一样……”
项姑姑听得连连冷笑,忍不住心里的嘲讽,“说起来,这位刘夫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蠢材!冯家三位老太爷向来和睦,当家老夫人和正经婆婆都不苛刻,三老爷论仕途品行皆是上上选,就算是有前头夫人留下了子女,也绝对是门好亲事,更别说冯家还有不纳妾的祖训,即便是没亲戚牵连的人嫁进来这日子都好过得很,偏偏她有二老夫人这个姑母在还能过成这样……”
她和三太太身边的几个亲近人早将刘夫人陈年做的那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又兼身份与寻常近侍妈妈不同,这会儿说起来毫不留情,口气鄙夷之极,“……没过门就心怀恶念,嫁进来又做了那些恶事,要不是有二老夫人,三老爷哪还能容她留在冯家?不论是谁到她那地步,都该静静悄悄安守本分才是,还有脸面想拿身份压人……”
三太太却越听眉间的疑虑越重,蹙了眉沉吟不语。
项姑姑说了一通,见她淡着脸色沉默不出声,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说过头了,刘夫人再不堪,名分上也还是三太太的婆婆,她竟当面将刘夫人说得如此,一念至此,忙赔笑道:“太太恕罪,老奴一时忘形失口……”
“你心里为我抱屈,我怎会不知好歹。”时间久了,三太太对待身边亲近的几人可谓各有应对之道,就像这会儿,项姑姑分明因误会有所惶恐,,她却并没有过多刻意安抚,“我方才只是在想夫人忽然变了做派,会不会是和刘家有关。”
“刘家?”
项姑姑果然撇开请罪之事,跟着思索起来,“刘家这些年倒是和这个出嫁女没断了联系,但刘家早年不过是宿州一介富族,只因在世宗末年出力办了个桂平书院才有了些名声,若不是后来出了两个进士一个工部尚书,刘家也就能在宿州称一称大家,即便那位刘尚书带携刘家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世族末流,别说裴家,就是五侯六将都比刘家势大,便是整个刘氏一族齐心协力为她撑腰,她也不敢在您跟前比较底气啊……”
三太太被她说得好笑,“瞧姑姑说的,什么叫不敢在我面前比较底气,难道长幼规矩之下还能有家世之分?”
“若是立身正派,自然是只论规矩礼数,但若是她自己先失了周正,那便要另当别论了。”项姑姑一脸正色,她岁数长了三太太近两轮,又阅人颇多,此时循着三太太的思路往下推论,顿时显出年长者的缜密来,“以刘夫人的心气,您这些年待她礼敬如常,她都只敢拣着空子偶尔施些浅薄手段,足见她和刘家本就先存了家世上下的顾忌,如今您子女双全,掌家稳妥,三爷前程可期,淑妃娘娘在宫里地位依旧,这种时候她却忽然起了论位份争上下之心,只怕确如太太所疑,应该是刘家传了什么风声过来。”
“风声?”
事实上,三太太嘴上虽然说长幼规矩之下没有家世之分,心里却十分清楚,刘夫人这么多年最顾忌的,就是自己的娘家,裴家。
什么样的风声,会让刘家有底气不再忌惮裴家呢?
要知道,就算不说裴氏一族传承数百年的那些深厚底蕴,单论京城裴家,也还有一位太师,一位侯爷在呢,而且姑母……
三太太微微一怔,若有所悟地抬头看项姑姑,“姑姑是说刘家可能从太原刘家的那位侯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
“如若夫人真是因刘家而变,那十有八九从郑侯夫人那里听来了口风,”项姑姑脸色有些凝重,闷声道:“宿州刘这些年隐约露出以太原刘为宗的意思,想必是存了附庸之心,太原刘家乃是诗礼之家,素有才名,嫡系一脉迁到京城之后更是姻娶嫁亲关系盘踞,郑侯夫人就是太原刘出嫁女中的佼佼者。”
她两次提起郑侯夫人,面上都闪过不喜之色,话里有一种隐忍不下的忿忿,“想不到三年孝期还没过,这些人便按捺不住了,太后当初待他们可不薄……”
三年孝期。
时间过得真快,三太太不自觉地转头看向窗外,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株桃树,拂面而过的风里寒意尚在,然而枯败一冬的枝头已经大有成片的新芽了。
承平元年的四月百花盛放,她的姑母裴太后却在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病重离世,皇帝哀痛之余决意独居仁明殿为太后守孝三年。
而今三年未满,有些人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大概就是那句家人或余悲,他人业已歌罢。
三太太喃喃了一句,掩下心里的哀戚,冷声道:“他们无非是觉得人走茶凉,哼!想借生恩之名抹去姑母那么多年的辛劳,可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