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止住要通报的小丫头,站在外头听了半晌,才进了屋。
平嬷嬷耳尖,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停了口望向这边,“太太来了。”
冯雪琪和徐璐也都站了起身,一个唤娘亲一个唤姨母。
“娘亲怎么过来了?”
“宫里赐了一些今年刚下树的早枇杷,我想着你和璐姐儿都爱吃这个,正好拿些过来。”
三太太一手携了一个,“再说了,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你璐姐姐了,看她急得在我那儿晃了眼就跑,我只好跟过来看看你们姐妹俩到底有多少悄悄话要说了……”
徐璐不好意思叫了声姨母,冯雪琪却歪头望着她嘿嘿笑。
三太太身后的绣珠趁她们说话,先将手头装了枇杷的小巧柳篮竹篓将枇杷放到了桌上,丫头们还没收好长几上的东西,其他地方也是东一盒子西一箱子散乱得很,瞅得她直笑,“太太快来瞧瞧,姑娘这是要开铺子呢……”
三太太笑着瞪她一眼,“还不快让人把屋子整理干净。”又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脑袋,朝徐璐笑道:“璐姐儿别笑话你妹妹没收拾。”
徐璐抿嘴笑着摇头,她身边跟着的妇人便赔笑道:“怎么会?姨太太不晓得,我家姑娘在家时也是一样的,有时说起来要找东西,翻来覆去铺了一屋子到后来却什么都没找出来……”
冯雪琪听得嘻嘻直乐,徐璐微红了脸,嗔那妇人,“薛妈妈……”
薛妈妈是徐璐的乳妈妈,是徐璐打出生起就跟着侍候的老人儿,平乐长公主疼爱幼女,爱屋及乌,素常都会给她两分颜面,徐家其他人就更不须说,而且她这会儿开口又实是为冯雪琪说话,三太太自然更不会抹她的情,哈哈笑道:“啊哟,原来璐姐儿也是一样,这倒敢情好了,姐妹两人更看得惯彼此了……”
屋里其余人都跟着乐。
绣珠已经让丫头们把东西收拾了,又挪走了那长几,搬来了锦凳,三太太便坐到榻上,冯雪琪徐璐分坐她身边,平嬷嬷赶紧奉上了剥好皮去了籽的枇杷。
“嬷嬷今儿难得好兴致,我方才进来时听了两句那些瓦盆成曲的,果然奇妙得很。”
有丫头端了水杯过来,平嬷嬷笑着接手往小桌上放,“方才姑娘说起陈州的绣鞠铃铛,老奴想起年轻那会儿见过两次,便说给两位姑娘取个新鲜。”
她答得很寻常,但三太太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眉头,只是嘴上还是顺着她的话说起绣鞠来,“毛毛,你不是要将自己做的绣鞠送给璐姐儿么,可给了?”
徐璐微微一愣,心里犹疑,冯雪琪的女红绣工她是知道的,先时拿出来的绣鞠做工精细,且冯雪琪还说了那绣鞠是冯三爷自陈州带回来的。
冯雪琪红着脸,一股脑歪在三太太身上不吱声。
还是平嬷嬷笑着代为回答,“姑娘说还是三爷带回来的陈州绣鞠好,上头有铃铛,玩起来更有意思。”
知女莫若母,三太太一下就明白过来,定是冯雪琪自己都觉得自己做的没法拿出手,说到女儿的针线,她也无奈得紧,连做个白荷包都歪七扭八,照这样下去,只怕将来亲手在嫁衣上缝上几针都难。
不过看到爱女羞愧的样子,又有徐璐和下人在,她当然不会当众抓着女儿的短处不放,只是叹了口气,问起徐璐来,“前阵子听说长公主病了要静养,我也没敢去打扰,如今可好些了?”
徐璐点点头,“多谢姨母挂心,母亲已经好多了,我今日来看琪妹妹,母亲还托我给姨母带话儿,说是过几日该去檀云寺点福灯了,想看看姨母哪天得空。”
她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看三太太脸上的表情。
平乐长公主带的这句话含糊得很。北都城三大寺开宝仁王檀云,檀云寺不知何故得到仁宗偏爱,一概供给皆由内府负责,几乎不接受百姓的香油供奉,因此大多数人家都是选择去开宝仁王两寺,檀云寺更多是皇家亲贵去得多。平乐长公主是皇室公主,去檀云寺倒也正常,但徐璐作为女儿,深知自己母亲性情,平乐长公主几乎是不信神佛之事的,当初父亲带兵上阵,徐家上下老少四处拜寺庙见高僧许平安愿求平安符,平乐却只是去皇帝那里求了件护身甲衣,连国公府里的佛堂都未曾踏足半步上一支香。以父母亲情深意重的感情,母亲都不曾拜佛祈福,如今父亲做了世子任职京中,家中又无甚事故,却偏偏在这时主动提出要去寺里点福灯,实在由不得让人心生疑惑。
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怎会忽然间莫名地想起来要做了。
尤其是,那个该字。
是什么样的缘由,才会说该去檀云寺点福灯了呢?
而且,据她所知,善芳姨母也并不是个皈信神佛的人,当初母亲和善芳姨母一见如故成为知交,就是因两人在许多方面性情相投不谋而合。
可如今母亲却主动邀约善芳姨母同去寺院祈福点灯……
徐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已经不是偷偷的了。
三太太只是愣了一下,像是没有发觉她的探询目光一样,面色如常,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该去了,项姑姑,你回头看看这月的日子,选好了送去国公府让长公主酌定。”
她说完扫了圈屋里众人,忽然问道:“安嬷嬷呢?”
回答的是冯雪琪房里的大丫头碧波,“回太太,安嬷嬷在厢房给姑娘做衣裳。”
三太太看一眼平嬷嬷,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去叫安嬷嬷过来。”
碧波应声而去,她转身出门十分迅捷,三太太望着她消失在门口,不禁皱起眉头,“什么时候毛毛的衣裳都由安嬷嬷来做了?”
一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她几时说过要拿当绣娘使了?
平嬷嬷不想做背后告状的事,安嬷嬷是个沉默勤恳少是非的人,她也愿意卖安嬷嬷一个人情,但三太太既然问了,就算她不说,三太太事后也自然有办法知道实情,到时她人情不在,更讨不了好,权衡之下只得赔笑,“太太知道的,安老姐儿好做女红,又喜欢清静……”
三太太听出她的话音,便冷了脸色,回过来让徐璐吃枇杷,“今年的早枇杷还成,似乎没往年的涩味……”
宫里是前日赐的早枇杷给平乐,这些吃食鲜果一类的贡品宫中往往只赐予皇室亲眷,公侯将相也时常有赏赐,但大都是些布料物件,徐璐笑着用银签子叉了一块到嘴里,心里知道这枇杷多半是昭阳殿冯淑妃赏给娘家的。
她一块枇杷将将吞下,碧波便和一青衣妇人进来了,这位妇人和平嬷嬷一样脑后挽着简洁团髻,插一根朴素的白玉簪,两边手腕各戴了一个银镯子,面容秀气和善,上下衣衫只在边角处绣了暗色花边,浑身上下俭朴之极,乃是冯雪琪房里的另一个嬷嬷安嬷嬷。
两人进来碧波福了福便站到了一旁,妇人却是一一给三太太母女和徐璐请安见礼。
三太太也不叫起,淡淡道:“从明日起,项姑姑和安嬷嬷换一换,项姑姑到毛毛身边和平嬷嬷做教养妈妈,安嬷嬷先管几日和芳院的事,等我把蓝姑姑接回来,你再去针线房当管事妈妈。”
项姑姑忙欢喜谢了,她一直在三太太身边跟着管事,这会儿换到冯雪琪身边,肯定没有跟在三太太身边威风,但三太太就冯雪琪一个闺女,做姑娘的教养妈妈虽是手头少掌了些权,然而教养妈妈一般都会随着姑娘陪嫁去婆家做掌事妈妈,于一个宫里出来的老人儿而言,嫁人是不会想了,也没有家人,又是被太后赐给三太太的,后半生除了依靠主子养老,没有别的太好出路,比起心思手腕样样上乘的三太太,冯雪琪年纪小性子也好,这会儿到身边好好服侍加深感情,以后也不用愁老无所依。
平嬷嬷和她在宫里就是相辅相成一贯和睦,现下见又可以搭伴,也欣喜得很。
唯有安嬷嬷心头一震,跪伏在地上,身上微微发颤,“太太……”
和芳院有单独的针线房,是专给三爷三太太一家人做日常内外衣裳的,一个管事妈妈领着三四个女工,只管织绣,布料针线自有采买供应,听上去像是能亲近主子,实则是地位下乘之流。
她在太后身边服侍,又是太后亲点赐给侄女的嬷嬷,却要被发配去一个连小厨房都不如的针线房做小小管事妈妈,若是真的就此去了,只怕人人都知她是遭了主子厌弃,颜面扫地不说,从此更是落难凤凰不如鸡,不知会有多少以前眼红嫉妒的来奚落糟践。
从前她不爱像项姑姑平嬷嬷那样往主子身边凑随时摆气势威风,是因她清楚自己有崇安宫嬷嬷这层身份在,哪怕缩在屋里十天半月才出一次门,冯家上下也无人敢轻视怠慢,哪怕她每天只在早晚去冯雪琪身边露一刻钟的面,连二房的下人都认不全,那些精明能干的管事妈妈也都要小心赔笑奉迎她。
“……太太,恕老奴斗胆,不知老奴犯了何罪,太太会如此责罚……”安嬷嬷转瞬间镇定下来,叩了一个头,直起腰,面色平静。
端坐榻上的少妇不是一丝不苟苛薄严厉的人,对她们几人也素来宽和,怎么会突然间就动怒责罚?
绝不能去针线房那种地方!可是她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怒了这位,平项两人应该不会做那种在主子跟前嚼舌根的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责罚不惊不惧,言辞恭敬神色安然,碧波和冯雪琪房里的几个丫头脸上浮起钦佩之色。
不卑不亢,就连徐璐身后的薛妈妈也禁不住在心里暗赞,不愧是崇安宫出来的人。
平嬷嬷和项姑姑飞快对视了一眼。
“要求情的就免了。”三太太淡淡道。
两人一凛,不敢再有动作。
徐璐大约是坐的姿势不太舒坦,很细微地动了一下身子。
冯雪琪便轻轻拉了拉三太太的衣角。
三太太无声叹了口气,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安嬷嬷,你到冯家有六年了罢。”
“回太太,老奴是泰宁五年得太后恩旨来的冯家,到今年八月刚好六年。”
“你来冯家六年,做了五年毛毛身边的教养嬷嬷,习惯了么?”
总觉得那句习惯了么问得有些别扭,安嬷嬷下意识敛眉细究,她终归是在宫里经历了大半辈子的人,不过片刻,便一个激灵醒悟过来。
五年,是足以让她从宫里习惯冯家,从崇安宫的老宫人变成大将军府三姑娘身边的教养嬷嬷的。
三太太不是问她,是肯定。因为泰宁五年来到冯家的不止她一人,而项姑姑和平嬷嬷都早已将身份转换妥当。
她打了个颤儿,低头老老实跪伏在地上,简短的四个字,“奴婢知罪。”
三太太眼角余光扫了眼女儿,叹息一声,忽地起了身,雪青色绣暗金云萝纹边的八幅裙摆优雅地扫过安嬷嬷的手臂。
“过几日我要和平乐长公主去檀云寺点福灯……”
她沉吟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有意无意看了眼徐璐,“算起来总要七八盏才够……就先做上九盏罢,项姑姑,你今明两日将做福灯的东西准备齐全,待长公主定下日子之后就去檀云寺打点,平嬷嬷先一个人管着毛毛这边的事。”
安嬷嬷一颗心提到半空里。
三太太顿了一顿,盯着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妇人,“这福灯,安嬷嬷,就由你来做罢。”
这就算是暂时搁下先前的发派了,屋里众人一齐松了口气。
“是,奴婢一定把灯做好!”安嬷嬷赶紧应下,暗里长舒了一口气,直到此时才感觉后背冰冰凉凉一片,是她先前出的冷汗湿透了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