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日光底下,并无新事。
惊蛰城又失守了。
消息传到许宴惊那儿已经过了三天,她正骑着马慢悠悠去往南海的虚州。虚州由两个大岛组成,分别名为虚伯和虚仲,孤立于海上,与陆地并无连接。
许宴惊十七年没见过大海,所以想去看看。
惊蛰城再度失守,她固然早回不去,也觉得身若浮萍。耐着性子等了几天,长安帝却没有出兵的意思。许宴惊想到今后惊蛰城百姓都要看着辽闵人眼色过日子,心中横生郁结。惊蛰城与中州的富饶之地之间隔了一个千年寒,易攻难守,许长安把这块地界从此甩了也未可知。
陆云荒之前总对她说,为人处世要沉稳些。无依无靠的人,什么都不怕却也什么都怕,能不惹事就不惹。
陆云荒。这几天她总想起他来,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是不动声色就拒人于千里的人,身上是淡漠冰凉的气味。许宴惊于是默认了这场离别,收拾行李打算到处走走。
她南下,一路日光耀眼晒得人头晕眼花,直到惊蛰城失守的消息止住她的脚步。
沉稳,要沉稳,她告诫自己。
八天过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被抛弃的惊蛰城,长安帝与百里止的宿怨也被拿出来加以揣测。说的最多的,便是长安帝因为百里止而迁怒惊蛰城,辽闵人攻下城池,便索性给他们好了。
传言让许宴惊又气又急,她觉得许长安真是疯了,在对待惊蛰城上,他疯的彻彻底底。。
这么想的人不止她一个,这些天来多少朝臣奏折递了一道又一道,劝说长安帝尽快发兵惊蛰城,拖得越久就越是助长辽闵气焰。但长安帝依旧不闻不问,解释也不给一个,任凭奏折堆满他的书桌。
许宴惊想到了苏不期,他怕是这世上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了。苏不期在水泱城,可陆云荒……也在水泱城。真的没有办法,纵使相逢之际两相无言,这一趟,她也要走。
于是小小一座惊蛰城,迎来了许宴惊。快马加鞭,她跑了一天一宿来到水泱城,想找苏不期拿个主意。
“陆云荒去找你了,你俩居然没遇上……”在面馆里,苏不期端来一碗卤煮面对许宴惊说。
苏不期看着一脸焦急的许宴惊,冷静的按按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如果长安帝铁了心要舍惊蛰城,我等草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杀了他。”许宴惊恶狠狠地咬牙。
“说什么呢,那是你亲爹。”苏不期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过……我在想,你其实可以去投军啊。”
“诶?”面条的热气遮住了苏不期的脸,而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不见。
许宴惊听说陆云荒这几天就要回来,于是决定告辞。她琢磨着这个投军的建议,觉得世界真奇妙。夏初时节她还在和陆云荒一起收南瓜,夏末居然就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投军。苏不期的意思她明白,大端尚武,若是立下军功有了职务,也就有了兵权。大不了自己出兵再把惊蛰城夺回来,左不过是私自调兵目无军纪判个死刑。
谁还怕死啊。而她曾经倾慕过的苏叔叔,其实也是个狠心的人。不狠心,又如何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许宴惊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惊蛰城是她的故乡,是百里止耗尽心血死守的地方,她怎能容忍惊蛰城变为异国的国土。
于是她给苏不期写了个小纸条,“投军可行”四个字,然后把纸条窝成一个卷绑到鸽子脚上。那鸽子带着她的决绝飞回水泱城,苏不期看着纸条上的四个字凄然的笑。
宴惊,别怪叔叔给你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这是你的命。往后都是苦日子,坚持住,慢慢来。、
陆云荒则对此表示愤怒,他觉得都是燕渠那个老不死的带坏了风气,联合苏不期一步步给许宴惊设套,逼着她往上爬。陆云荒也希望她往上爬,许家出个明白人不容易,但却不是用这种方式。
“你要是不离开她,她就能在江州安安分分得当一辈子小富婆。”苏不期直视着陆云荒的眼睛,“这都是命,你得信命。”
陆云荒在心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神棍化了。
于是陆云荒依旧在青城山过着土皇帝一样的日子,养鸡养鸭,种菜种花,偶尔下山听曲子解闷儿,最大的心愿是去怡红院包场看姑娘们跳舞。
秋季征兵很快就到了。当第一片叶子变黄,失水,边缘卷曲,秋天慢慢向这个世界打上烙印。许宴惊报了名,也坏了规矩,混江湖不投军,这就是规矩。她从没觉得自己混过这个江湖,无论是华山论剑,武林大会,还是正邪之战,声讨魔教,她通通觉得离自己很遥远。但这些,江湖人是不认的。当年苏湍在木石大阵中加上活物,白兔飞鹰,银蛇蜈蚣,天下生灵皆可入阵,三万六千种变化亦不能概括。此阵流传多年,期间苏湍无数次改名换姓,交友树敌,唯一亲临过这阵法并能守住心神的就只有许宴惊。再加上她是被长安帝抛弃流落民间的公主,百里止的亲传弟子,铸剑大师轩辕闾野老爷子都曾为她定制兵器。许宴惊在江湖上早已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投军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古以来,朝廷忌讳江湖拉帮结派就是不争的事实。昔年战功赫赫的将军,仗着自己从军之前曾在江湖上搏出过名声也有些下属,就能大着胆子起兵造反。
造反自然是没有成功,但这件事株连了多少江湖人。有人在浑水里公报私仇,匿名举报叛党,朝廷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不要你命也得一番折腾。
总之,除非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否则江湖人不投军。
许宴惊是百里止的亲传弟子,而叛党萧清涧、苏不期又和百里止是好友。苏不期早年隶属于萧清涧统领的影卫团,影卫团发生叛乱后,主要叛党一个也没抓到。已经登基的长安帝有意将他们放归山林,在大赦时一并撤了他们的通缉令,谁也没胆子置喙。影卫团旧部马铜鬼盘踞于西北,成立马帮,规模已经发展到数千人。陆棹削发出家,如今是大觉寺的住持。而祝璃则嫁给容倾,做了四海钱庄的老板娘。这其中人脉关窍仔细想想,也是叫人害怕。
许宴惊要是真当了兵,战死沙场倒也罢了,怕就怕获了几件军功一路往上爬。她在百姓眼里是被抛弃的末路公主,但这个公主的地位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两年前长安帝有个宠妃,放任自己的猫跑到公主旧居,把公主的闺房弄的一团糟。后来,这个妃子就再没出现过。传言总是吓人,也有人说,长安帝的卧房至今还挂着已逝皇后的画像,那是许宴惊的母亲燕梁。
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多事儿都不能细想。
征兵考核之时,许宴惊的剑术惊了不少行家,一传十十传百,连武林盟主赵无常都听说了这么个小姑娘,以她天才剑客的身份。
实际上,许宴惊的剑术实在说不上有多天才,只是她的苍颜剑太有名了,无形中让人也对她高看一眼,招惹各式各样的目光。
陆云荒听到这消息后长叹一声,不知是劫是缘。他很少想起许宴惊,大概是基于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故友之托他终究不能完成。江湖险恶,人间也不太平,但他已经送完这小女孩而最后一程,实在没力气再送下去。
与之相反,他倒时常想起白衣相,想起她落日下灿烂又脆弱的笑容,心中涌起温煦的疼痛。
征兵结束,许宴惊被编进少阳军的步兵营。
少阳军是一支年轻的军队,各级军官很少有超过三十岁的,大家论资历都差不多,谁更有本事谁就先爬到高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非常达尔文。
当真是莫问缘劫,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
陆云荒听到消息,于午夜梦回之际向自己发出最深的叩问:你是否已经遗忘了巨龙与星辰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