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荒躺在青城山山顶的大石上,终于觉得无聊。他原以为,千年寒才最无聊,现在看来,那地方反倒好玩起来。
头顶洁白的鸽子飞过,陆云荒一个激灵坐起来。那不是普通的鸽子,是久经训练的信鸽,尾端一撮青羽。他望着鸽子远去的方向,看它渐渐飞得低,飞入苏不期的后院。
是了,水泱城里,大概也只有苏不期会用到这种鸽子。陆云荒又躺回去,看云彩从这边一点一点挪到那边。
再见到苏不期时,他身边多了个高高瘦瘦的和尚,眉眼英挺,眼窝深陷,身上的袈裟补丁无数。这和尚盯上了苏不期,天天在他的饭馆儿吃面。苏不期不收他钱,但也不理他。和尚初来时带一把纯铜制禅杖,上面只刻了四方回字纹,尾部刻有“大觉”二字。
陆云荒喜欢卤煮面,有时候会去吃。一来二去的,他也发现了这个和尚总来。于是他得个机会冲苏不期挤眉弄眼,“嘿,他看上你啦。”
苏不期淡然一笑,“我也觉得是。”
这让陆云荒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他似乎没法儿继续问下去,苏不期摆明了一副“我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
一碗卤煮面,一碟酱豆子,一壶烧酒。陆云荒边吃边看书,那是长安的天才小说家牧嘉阳的作品:《我有一壶酒,足以灌醉一个狗》。
“你也看这本书?”耳边有人问。
陆云荒一抬头,英俊的大和尚面无表情。那和尚坐到陆云荒对面,淡淡道:“我叫陆棹。”
陆棹,大觉寺的住持,和苏不期也是老相识了。但现在苏不期不搭理他,必然也是事出有因,陆云荒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他冲陆棹耸耸肩,“我与苏先生也算有些交情,你莫要让我难做。”
“我如今是大觉寺的住持,法号慧汲,曾在朝廷直属的影卫团任职。说起来,陆先生,你我也算有缘。”陆棹一笑。
陆云荒不知他说的是哪种有缘,影卫团曾承接过六扇门抓捕他的活儿。当时他们还不知道陆云荒叫什么,连抓捕令上写的都是“蜘蛛堂第一杀手”。当时,影卫团派出的负责人是叶小满,一个眉眼灵动的女孩儿,陆云荒对她印象很深。于是他吸溜着面条,含混的回答一句:“大概吧。”
“你不用紧张,”陆棹随手拈起一粒酱豆子放到嘴里。“影卫团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今天来找苏苏,是想请他帮我一个忙,但他不理我。”陆棹道。
“那一定是个很麻烦的忙。”陆云荒再度耸肩,抬头看向正在柜台算账的苏不期。
苏不期抬头与他坦然对视,“你之前不是做杀手的吗,你管陆大师要点钱,然后替他把事办了。”苏不期不但不接招,还把蹴鞠踢给了他。
“给多少钱啊。”失去许宴惊因而陷入贫困的陆云荒正襟危坐。
“按你以前的规矩,五十两黄金。”陆棹道。
“好,”陆云荒点点头,“说吧,杀谁。”他似乎已经默认了这是桩杀人的买卖,毕竟他也只会做这种买卖。
“长安帝身旁有个太监,叫李悦来。”
李悦来?我的天……他是两朝的太监,少时以厄血掌成名于魔教。后来魔教为武林正道所诛,李悦来也不见踪影,再出现时就成了东厂的一把手,财富权力甚至大过往昔。
陆云荒没有问起陆棹与李悦来的过节,他只是依稀想起,曾有位叫莲生的名妓与陆棹相好。莲生是江南第一美女,只可惜早逝,听说是病死的。不过也有传言,是某个富豪帮她赎身,改名换姓过上了豪门阔太太的日子。哎呀呀,他摇摇脑袋。杀手行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别想太多。
兜兜转转,陆云荒又回到了长安。他多年不在暗杀行当中沉浮,这次答应要来,不只是因为缺钱,也因为他看到苏不期满脸的犯难,他看得见。
陆云荒每天易容,跟踪李悦来,为的是摸透他的作息和生活状况。说起来也算好笑,李悦来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却很喜欢去花街柳巷寻开心。东厂一把手享受的是怡红院最高的待遇,隐秘的包厢和最好看的姑娘。
陆云荒有点儿羡慕也有点儿好奇,感觉自己除了装扮成一个好看姑娘外别无他法。不过说真的,李悦来最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青楼面馆和东厂,偶尔被召进宫。在陆云荒心里,东厂一直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不应该存在。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概是在他一直觉得,太监多少都有点变态。
琢磨琢磨这些个地方,还是青楼最好下手。陆云荒刚吃过午饭在大街上闲晃,高天掠过一只灰毛鹰。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目光一路跟过去,直到那鹰消失在天际。“哎嘿,有点意思。”他自言自语,露出欣慰的笑容。于是他随心所欲的改了主意,把杀人的地方定在李悦来的老窝:东厂。
是夜,多云,遮住月亮。
陆云荒的袖子里缝着几个暗袋,里面装了些小玩意儿。他现在就带着这两袖子小玩意儿,在东厂周边绕圈子。东厂的守卫不多,毕竟李悦来年轻时也曾凭借硬功夫在魔教占有一席之地,有本事致他于死地的人实在太少了。东厂另有资料库,核心的机密也都不在这儿。唯一的缺点就是,这里离禁宫太近了,近的让人心惊肉跳。
陆云荒拍晕一个守卫,把那人拖到一边,换上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在东厂四处走动起来。李悦来的卧房在最深层,要过三道门。每道门前都有两名守卫,陆云荒绝不可能堂而皇之的穿过这三道门。而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李悦来当初在建东厂时就没有布置太多出口和入口。这也就意味着,这三道门是必经之路。
陆云荒眉头紧锁,找个没人的地方,脚下施展轻功,一纵就纵上了房顶。他趴在瓦片上,,瓦片硌的人骨头疼。怎么办,爬过去?这真不是个好主意。这要是搁在以前,他使出叠云步来,掠过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可这里是长安城,是东厂。依照这个方法,人肯定能杀,就怕中途被谁看见,再把自己搭进去。
这活儿不好干,险中求生,真是人越老越惜命。还是得爬,这都是之前想好的办法,反正也没人看见,丢过的脸只有自己知道。
陆云荒在屋脊上蠕动,好容易度过了这三道门,到了李悦来的卧室。若是之前踩点儿够准确,李悦来今天也没出去,那他现在一定是入睡了。陆云荒跳下房,这里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未点。他想起那只灰毛鹰,心一横,一脚踹开了那扇门冲了进去。他掏出十来个特制的油包扔到床上,又点了个火折子扔过去。梦中的李悦来被巨大的声音惊醒,周围的守卫也都察觉到了异常。一缕细细的笛声传过来,几十只鹰越过围墙飞进东厂。它们的脚上都套着精钢制成的爪套,背上也覆着薄薄的银色铠甲。守卫与鹰群厮打起来,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朵烟花,那是他们寻求支援的信号。
鹰群的攻击目标不过两处,眼球和脖子,它们很快结束了战斗四散飞去,笛声也消失不见。
而陆云荒这边情况则不是太好。李悦来在第一时间滚下床,避开了他的攻击。为了掩人耳目,陆云荒此行并没有带上什么趁手的兵器。火势蔓延,他俩双双退出屋子,站在门外寂静的对视。
是陆云荒先动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以掌为剑向李悦来攻去,出手就是要命的杀招。李悦来年少时赖以成名的东西就是这掌上功夫,一双厄血掌传闻用新鲜人血滋养起来的,出掌时皮肤中会散出带毒的血雾。
以掌为剑,掌上也带了剑气。而李悦来双掌平平推开,是要正面迎敌。双掌相交,李悦来的四根手指被齐根削断飞上天空,一蓬血落到陆云荒右手上,立刻就往他皮肤里钻。血是乌紫色,带着毒,紫色沿着他的血管往上爬,转眼就到了小臂。陆云荒来不及管这个,再度以右掌为剑直取李悦来。李悦来急忙向后退去,只见陆云荒以左手为刃,砍掉了自己的右臂。一整只右臂带着惯性狠狠扎进李悦来的心脏。李悦来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仰面栽倒。
陆云荒捂着伤口,捂也捂不住,鲜血透过他的指缝染红了一袭青衣。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踉踉跄跄的逃了出去。
这一趟活儿,陆云荒意外失了右臂,心情郁郁寡欢。他一向看淡生老病死,但真落到自己身上,怎么也的花点时间缓一缓,养伤时也不大愿意说话。
水泱城里,陆棹已经离开,大觉寺还需要他主持大局,他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苏不期这几天一直照顾着陆云荒,满含歉疚。
“其实你本可以离开的……我本可以带你离开的。”他痛苦地说。那些鹰自然是苏不期驱使的,他跟着陆云荒一路来到长安,为的就是助他一臂之力。
“这不怪你,是我自己拼命拼习惯了。脑子里总有根弦,把完成任务当成第一要义。”陆云荒解释道。
苏不期依旧满脸悲伤颜色。他沉吟道:“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坦白。”
“说吧,”陆云荒不以为意,眼下还能有什么事比失去了一条手臂对他冲击力更大。
苏不期深呼吸一口,缓缓道:“陆棹年轻时,曾与江南第一名妓莲生相恋。后来,影卫团叛乱失败,陆棹那段时间带着莲生东躲西藏。李悦来便趁机劫走了莲生,收为自己的小妾。”
陆云荒一时颇为唏嘘,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他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复仇?”
“他打不过李悦来,加上我也打不过。宴惊投军,剑术令人侧目,连带着你也被他们讨论。陆棹此次前来,其实就是来找你的,一开始他想找的就是你。”
陆云荒一声悲叹,人怕出名猪怕壮,古人诚不我欺。他从来没这么想念过千年寒,想念那里的一草一木,洁白生灵。毕竟比寒冷更加刺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