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又炎热的夏季,太阳晒的人发晕,整个许宅都陷进一种昏昏欲睡的情绪里。那么多南瓜,许宅的人吃不了,于是陆云荒把他的南瓜寄到大江南北,收获一片赞叹。
距离那个血染的除夕已有半年,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何来,仿佛他从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这半年陆云荒过的恍惚,也就种了个瓜。别人寄情山水,他怕是只有寄情于南瓜。
有天他问许宴惊,“你知道何来去哪儿了吗。”
许宴惊头也没抬的浇着花,“何来?什么何来?”
“李师爷送过来的何来。”陆云荒黯然道,声音低的几乎算是喃喃自语。他已然明白,那个何来,那头白色的独角狮子,都成了独属于他的记忆。就像一个梦,恐怕真的是梦。
直到两件事把他从混沌中炸出来。
六月中旬,许宅收到一个包裹。那是个粗布包袱,里面装了一小串鞭炮和一张纸,纸上是一枚血蹄印。
果然是吃素的吗,为了杀人而杀人吧,陆云荒绝望地想。他有心去调自开国起有关恶鬼杀人的卷宗,却又怕发现更多的事情。
“这是谁寄给你的啊,”许宴惊问
陆云荒疲惫的笑笑,将那张纸折好揣进怀里,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身离去。
许宴惊看着他的背影,心口泛起凉意。
而另一件事则众人皆知。曾经掌管天文台的灵台丞燕渠在六月初去世了。灵台丞的地位在大端很高,是以举国哀悼。
燕渠曾对陆云荒说过,如果哪一天他去世的消息传出,要么是真死了,要么是出大事了。事情大到需要他假死掩人耳目,亲自出来调查。
陆云荒现在得不到消息,但他真心希望是第二种。他这边,年兽是真的,龙也是真的。燕渠的观星之术他一向瞧不上,但这并不妨碍燕渠的预测能力。如果燕渠能根据星象判断出他这边出了什么事,那么假死就说得通。
陆云荒对许宴惊说,他要搬到江州西的水泱城住。
“为什么呀。”许宴惊垂下眼帘低声问他。
“避暑。”
“不带我去吗?”
陆云荒敷衍的摸摸她的头道:“你是十二家铺子的老板,留下看店。”
于是他收拾行李,把家安到了水泱城的青城山。
陆云荒在许宅睡不好,整夜整夜做噩梦,白天也时有眩晕,眼前是浮光与漾影的幻觉。搬来青城山后好了一些,但也终日恍惚,莫不是气血都随南瓜而去。
这一日傍晚他坐在山崖边上喝酒,听见崖底有异声。他低头向下看,一个白衣少年正一纵一纵的跃上来。陆云荒一时惊愕,还好他已习惯了惊愕。
那白衣少年跳上来,走到他身边随意坐下,柔淡眉眼里透着一股子冷然。这人没杀气,倒带过来一阵白茅香,他便随她去。从午时到夕阳西下,那白衣少年望着落日,眉眼被覆上薄薄金红色,平添几分生动。她忽而道:“想吃咸蛋黄。”声音寂如烟花散尽,锦绣过后的冷。一双天生的哀然桃花眼无意识微微眯起,像只警觉的猫。
陆云荒不语,但心中觉得有趣。如小石投进原本平静的湖面,在中心泛起一圈圈涟漪。他将酒坛递过去,青色大袖拂过少年膝盖,可她却不接,促狭道:“空的”。陆云荒嘴角轻扬,她说对了。
这一日陆云荒终于睡得安稳,头贴着枕头呼吸沉沉。梦中漫天星辰一片片显现,拼出完整苍穹,每颗星都在动,按照自己的路从这头移到那头,第一眼还是乱,第二眼就有序,只是不知道按的什么序。
醒来便看到白衣少年坐在他床头,四目相对之时那些星星依稀又回到眼前,漂浮闪烁一会儿,统统聚拢进那双哀然桃花眼。他疑心自己看错,本就是看错,好端端一个梦竟成了绮梦,横生一点丽色。
于是他起床,用冷水洁面,身体微微打了个寒噤,然后加倍的回暖。
“走吧,去欢喜楼,吃咸蛋黄。”他说。
女孩儿一笑,桃花眼弯成月牙儿。笑后她自己也讶异,毕竟多久没笑过。
就着咸鸭蛋吃白粥,人间快事。那蛋壳青青蛋黄通红,筷子一扎冒一股红油,香气微微的飘出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陆云荒问。
“白衣相。”
当真如同大梦一场。一个清晨,陆云荒推开门迎接阳光,眼神落到雪地时他愣了一下。
白衣相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的蹭。
陆云荒一笑,“别闹,痒。”
一把长刀插在门前的雪地里,熠熠生寒光。
那刀陆云荒认得,是马霄的“水脉”,曾被他震成数十块碎片。现在,这些碎片被鸦嘴胶黏在一起,拼出“水脉”完整的样子。而马霄早已死在陆云荒剑下,这一点毋庸置疑。
“来寻仇的人少,想我死的人多。”陆云荒拔出“水脉”冷哼一声,两指夹住刀身从左划到右,那刀碎成齏粉随风而散,脏了新雪。
白衣相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眼底星辰开始摇晃,命运的齿轮转动时悄无声息。
陆云荒拥住她,嘴唇贴上她额头,一路吻到眼睛。“你眼里为什么有星星,”他是真的在疑惑,那些星星在哀然的桃花眼里彼此纠缠,忽而就不见。
关于白衣相,陆云荒什么也不知道。他叫她小白,每天吃她煮的饭喝她泡的茶,像一对老夫老妻。陆云荒梦到星星的时刻越来越多,它们运动的愈加缓慢,一颗颗坠落
红烛轻纱,熏一支甜腻的香。某一夜过后,陆云荒道:“遇见你之前,我和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她在江州开店,有十二家铺子。”
“嗯。”白衣相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口水音撩的他心痒。她环住陆云荒的脖子,往他怀里偎了一偎。
于是陆云荒不再多言,闭上双眼,眼前又是陨落的星辰,拖着模糊的光影。
他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长夜漫漫。星星密密麻麻布满天穹,像一锅熬得稠稠的白粥。忽而天际有风吹来,星星开始剧烈的抖动。画面放大贴近,它们互相撞击,那一瞬的光芒晃得人流泪,溅出的尘粒聚成旋转的星云。长安帝的主星长白桓发出耀眼的白光,迎着一波又一波的撞击而去。海染,陆云荒突然想到海染,那是许宴惊的主星。许是光芒太弱,一直没有看到。
梦中的陆云荒焦急的在旷野中奔走,想要找到那颗光芒微弱的蓝色星球。一颗星在他头顶爆开,撒了他满头银屑。
找不到海染,陆云荒走得力竭,他跪倒在地闭上眼睛,眼皮上依旧光影轰鸣。
梦的终点是陆云荒的醒来。白衣相已经离开,他身旁的位置干净平整。陆云荒连忙起床,屋子里的气味使他陌生,仿佛那个女孩儿一开始就没出现过。她烧过的菜昨天没吃完,但厨房看起来干净的像从没被用过,剩饭剩菜更是不见踪影。
陆云荒心中空空荡荡,所有的绮丽哀然温暖冰凉都是幻梦一场。
忽有敲门声传来,陆云荒一怔,急急忙忙跑去开门,竟是苏不期笑容可掬站在门外。
“兄弟!”苏不期大力拍打着陆云荒的肩膀,“我的面馆儿今天开张,就在山下的桃花街,怎么样,来不来捧个场!”
陆云荒深呼吸,这颠三倒四的世界叫人恼火。他头发没梳脸没洗,被苏不期揽住肩膀带着下山。“兄弟我知道你这几天过得不错,就是不太注意身体。所以!我为你准备了大羊腰子面,吃啥补啥啊!”
陆云荒诧异的看他,对上一副“嘿嘿嘿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苏不期全然不管陆云荒的脸色有多难看,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亲热,跟他的文弱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一路他一直在推荐什么腰子面,猪腰子羊腰子狼腰子虎腰子。
“兄弟!”苏不期见陆云荒听得不认真,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示抗议。“兄弟我跟你说,你别不认真听,这里边儿啊都是门道。我前边儿跟你讲的这都不算啥,下面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陆云荒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稍微收敛了心神打算听听所谓的重头戏。
“你知道什么腰子最厉害吗!”苏不期一脸促狭地看着他,没等他回答就自顾自抢先说道:“嘿嘿嘿,兔子腰子。”
陆云荒一翻白眼,轻轻巧巧挣脱了搭在肩上的苏不期的手,保持一分疏离。
苏不期倒不以为意,他带着陆云荒来到面馆让他随便转转,神色骄傲。
于是陆云荒也就依言环顾四周,转转就罢了,毕竟地方也不大。
苏不期的面馆一派新鲜颜色。桌子椅子用的锗红的木头,地上摆着一盆一盆的大红花,叫不出名字。墙上挂着画,画的都是热气腾腾的面条,面里鸡腿蔬菜鸡蛋猪蹄,一种小富即安的生活品质╮(╯▽╰)╭。
开业典礼在中午举行,陆云荒疑心自己是被骗来做苦力的。“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苏不期搂着他的肩膀亲亲热热的说。
见一个人?陆云荒心里掠过些影子,萧清涧那双锐利炽烈的眼早先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是他吗。
陆云荒被带进一间包厢,燕渠就坐在这里等他。生死未卜的老友活生生出现在面前,陆云荒有些喜悦,站在那儿冲他清淡的笑。苏不期有眼色的退出去,转头就开始指挥伙计瞎张罗
“别笑啦,我问你,宴惊怎么没和你在一起。”燕渠单刀直入。
陆云荒本来心情不错,一听这话,心里渗出一股凉意。他想到自己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先是百里止之死,惊蛰城埋葬了他最温和美好的朋友。而后护送许宴惊,北上下斗,与传说中的龙又有了进一步的联系。再就是收养何来,他除夕之夜化身年兽,留给他独一无二的记忆。于是他逃离许宅逃离许宴惊,却遇到白衣相,在水泱城给了他一个关乎星辰坠落的冗长梦境。
他困倦的朝燕渠摆摆手,自顾自坐下,心里疲惫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燕渠只知道他最近也有风波,一场接着一场。但他是陆云荒啊。六岁入蜘蛛堂,七岁独赴千年寒,十二岁出来接活儿,不到三年便做成杀手界响当当的头牌。而后他灭了蜘蛛堂,再赴千年寒,成为一个孤决的传奇。
陆云荒是什么都能解决的人,是什么都云淡风轻的人。这点儿事儿,会击垮他吗,更夸张的还在后面啊……
“我知道你,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燕渠道。
陆云荒冷然的笑,这老东西,该知道的不知道,不知道的知道一堆。
“与你无关。”他站起身来。包厢的门儿突然开了,苏不期端着碗面进来,见他要走赶忙招呼道:“别刚来就要走啊,吃面吃面。”
陆云荒微微愣了一下,但他也算熟悉苏不期不管不顾插科打诨的套路,也不理他,仍是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吗。”燕渠压了压心里的火道。
“露水情分,互相暖床的关系罢了。我又何必知道她是谁。”陆云荒心下黯然。
“露水情分,你跟一个龙侍谈情分?”燕渠冷哼一声。
“龙侍?”陆云荒没有听懂。
苏不期搁下面解释道:“就是龙身旁的侍从。她来找你,留给你一个梦,对不对?龙侍本身没有什么能力,只会给人托梦。”
陆云荒坐下,揽过那碗面开始吃,边吃边道:“我梦见夜空里的诸星之战,长白桓被围攻。可我却没见到海染。”讲到这他抬起头,颇有些自嘲的笑,“所以呢,这是什么意思,宴惊会消失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苏不期说:“老话说啊,龙指星星指人,你说,给你托梦的是哪一条龙……”
三人俱是沉默。
半晌,陆云荒问:“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唉……”老燕渠一声叹息,“谁没做过龙侍呢╮(╯▽╰)╭陆小友啊,你抛弃了我的外孙女,去找了别的女人,这笔账我们是不是应该清算一下。跟你透个底,我假死也是因为这个。宴惊若是叫你伤透了心,以后的路可就更不好走了。”
“怎么,要打架。”陆云荒懒得与他辩驳,只是斜他一眼,心里想着许宴惊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你这人的性情我也稍有了解,但真落在我外孙女身上,我这个做祖父的总归心里不是滋味。”燕渠扶额。
“其实……”苏不期迟疑的插话。“我看着宴惊长大,她这孩子又倔又敏感。陆云荒,我真为你担心,我怕你将来后悔。”
“你不担心宴惊,倒担心我。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回去看看吧。”陆云荒皱眉,那个梦究竟预示着什么,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他以前从不信鬼神之说,可现在呢……
等到陆云荒回到江州东的许宅,许宴惊已经离开了。她交代好十二座商铺,封了许宅,孤身离去。这个和顺的女孩子,身体里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让她毫不犹豫的投身新的生活,同过往狠辣诀别。
陆云荒躺在许宅的园林里,看着被林木枝叶掩映的天空,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歉疚。爱便爱了,不爱就停了,他歉疚倒不是因为这个。
百里止。终归还是因为百里止。他之所以负起这份责任,是因为故友的生死之托,想想就心痛。责任跟爱也不兼容,他自由惯了,总想要逃离责任,连带着磨没了爱。
若说要选一样……现在也由不得他选,他们回不去了,于是陆云荒对许宴惊只有责任。他决定即刻动身,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