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阿原似乎有了倾诉欲。她的话出奇地多了起来,她一会儿说着小的时候,说在幼儿园的时候学男孩子尿尿。一会儿说起中学时代高考时的最后冲刺。一会儿又说着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论说到那里,都像画一幅素描画一样,从整体到局部,再到细节,再从细节到局部,再到整体。阿原说得极其详细。任非我一边听着,一边不由得佩服着她的记忆力。阿原说一个月之前的所有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一个月之内的事情她却会常常忘记。如果她把现在的事情忘记了,要再想起来,就得一个月之后的这个时间了。
但是慢慢地,任非我发现到她的叙述方式非常特别。她的语言里始终包含着某种东西。那种颇为怪异,它使阿原的每一个话题听起来是都象是颇为严整、颇有条理,但话题的连接方式却非常奇怪。比如她在说幼儿园的话题里在不知不觉中便把爷爷奶奶绕了进去,然后又包含了大学里的话题,不久又回到了包含外公外婆的幼儿园的话题。而且这变化始终不停。尽管任非我很努力,但却怎么也跟不上阿原跳跃思维的速度,何况跳跃性思维还夹杂着混合性思维。一开始任非我还能适时地附和几句,但渐渐地就插不上话了。就算有时机,任非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非我便打开手机,将下载的歌曲顺序播放起来。
帐篷外的风声里渗着色林错的波动,光阴慢慢地流淌。
阿原依然孜孜不倦地说着。
任非我终于发现了阿原说话的方式之所以显得奇怪,是因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东西。她心里藏着一些事不愿说出来,于是只是不断地描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她在说幼儿园的话题里在不知不觉中便把爷爷奶奶绕了进去,然后又包含了大学里的话题。这是因为涉及到不愿说的东西,便用了爷爷奶奶来代替。后面的话题也是如此。
伹这是阿原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说着话,任非我不好打断,便让她一直说着。
任非我发现挂在帐篷顶上的照明灯在迅速地暗淡下去。他看着照明灯的一个个小灯泡在聚光镜里微微地发亮。可是那亮光越来越弱、颜色越来越淡。
任非我的记忆里,好象有有过这样暗淡的光亮。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象是在上一辈子里。在任非我的印象里,照明灯在夜里发出的光应该是鲜明的。也许,现在的照明灯电池能量快耗尽了。任非我握住灯身轻轻地摇了起来,但那亮光依然很模糊。任非我开始回忆自己记忆里这样暗淡的光亮,究竟是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地方?任非我记得那情景,但地点和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一片风声,风声里飘着一缕细细的音乐。黑暗,只有黑暗,一点昏暗的光亮在黑暗中,象倒映在水面上,又仿佛是瞬间逝去的一点熖火。暗淡的光芒在瞬间猛然跳跃一下,然后归于黑暗。就象用最后的生命做着一个题示。光芒消失之后,那道光最后的痕迹却在任非我的心中停留下来。任非我闭上眼睛,看见那道光芒如同一个飘荡的灵魂,在黒暗中不断地寻找属于自己的依托。任非我伸出手,但什么也碰不到。而那一点小小的光芒,永远停留在任非我的指尖就要触动的地方。
阿原似乎没有看见灯光的熄灭,或者是看见了,但不在意。阿原没有停止叙述,一直滔滔不竭。任非我想,既然她愿意说话,那就让她说吧。
任非我用手机上的光亮,照着取出几只新的电池,把照明灯里耗尽能量的电池换下。鲜明的光亮一下充斥了整个帐篷。
这时,阿原突然停止了说话,等任非我意识到时,她已经沉默了。准确地说,阿原的话并不是说完了,而是象一根长长的飘带,被人从中间突然剪断,她就是还想再往下说,也已经接不下去,不知从何说起了。而剪断这飘带的,却是这突如其来的照明灯的光亮。阿原一停下来,她的精力也就突然消失。她微微张着嘴,茫然地注视着突然发出鲜明的光亮的照明灯。
任非我看着阿原的眼睛开始有些模糊,接着就覆盖了一层薄雾。随即薄雾凝集成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慢慢地滚出,滑过脸庞,落在前襟。任非原清晰地听到那滴泪水落在衣服上发出的声响,清晰地看到那滴泪水落在衣服上溅出的形状。第一滴泪夺眶而出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可收拾。任非我默默地张开双臂,几乎是无意识地把阿原拥入怀里。阿原趴在任非我怀里,双手死命地搂着任非我的腰,仿佛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任非我没有想到,原来女孩子也有这么大的劲。阿原的肩一直微微地颤抖不停,她无声地哭泣着。她的泪水和鼻涕,将任非我的前胸弄得一塌糊涂。任非我轻轻地抚着阿原的背,说着一些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安慰的话。知道苍白空洞的安慰无用,只能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等待阿原停止哭泣。但阿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任非我只好上眼睛,暂时地将自己处于黑暗之中。这时,外面的风声听得更清楚了。风声并不大,吹过帐篷四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任非我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风吹过的轨迹,那流动的线条波浪一样起伏。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阿原最后是在任非我怀里直接睡着了。当任非我把她放躺下时,她却突然一转身,给了任非我一个后背。
任非我一觉醒来时,风更大了,风中还隐隐地透着色林错波浪冲击的回响。阿原一直背向着任非我而睡。任非我不知道此刻阿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不管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但她一声也不吭。任非我碰了几下,阿原的身体僵硬着。任非我对阿原说了几次话,阿原没有搭理,她的身体也是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