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个周六拿到两张巴方原子能协会的邀请函，主要内容在我看来就是请我们吃巴餐，我拿一张送给南方女孩，问她去不去吃烤羊腿。
“听说胡辣汤和烤羊腿都不错，免费，贵宾级护卫，总统女儿可能出席。”我试图说服她。
“走吧。”
我们坐在丰田防弹车中间。车轮穿过黄昏，在铁丝网缠绕的河岸滚动。一辆装甲车开路，紧随其后的是坐着4个荷枪实弹士兵的皮卡，我们的车紧随其后，最后面又是一辆皮卡。
“你觉得这车真能防弹吗？”她问。
我想了想，说：“看子弹类型，一般手枪的子弹应该没问题，小口径步枪起码有掉头逃跑的反应时间，大口径步枪和迫击炮就只能认命啦！”
她点点头。
我胃口不太好，只吃了一点羊腿，其他菜咖喱太多几乎没碰。她对青椒羊排情有独钟，冰激凌吃了一大半，牛肉和胡辣汤几乎没动。我们没怎么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吃完一大群人围着装甲车合影，有人在蹦床上跳，另外一些人忙着跟装甲车合影。一辆满载大型厨具和白帽服务员的小货车最早离开。南方女孩站在路上一动不动。
“你什么时候能回家？”我问她。
“不知道，可能在你后头。回去就不回来了。”
“你不是休假吗？”
“有什么区别，休假不回来了，不就是离开吗？”
“那怎么不直接申请离场？”我说。
她浅浅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觉得，番茄是真的喜欢我。”
“这很明显啊。”
“他真的喜欢我，我才不知道怎么办。我很难想象，我会嫁给任何人。对了，你果然还是被揍了吧！我早说过你会被揍。我说过的……”
“跟你说实话，我真打不过他。亲眼看我被揍很过瘾，是不是？”我说。
“我想上去帮忙的。”
“帮我？”
“当然是帮他，揍你。”
“哎！”
我突然发现，她早已停止了对我的愚弄。我想起去年一个晚上她说的壁虎。我想搞清楚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有没有印象，有一天晚上，你说房间里进了一只壁虎。你打电话叫我过去把它赶走。记不记得这事？是在去年冬天。”
“没有印象。”她面朝浩渺的湖面，声音既温柔又坚决，很快她又扭头对着我，说，“能想起来，是不想想起来，你明白吗？”
“那时我认为你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出现壁虎，因为那是冬天。”
“不，你误会了，确实有一只壁虎。还不止一只，是两只，一只在浴室水管爬行，另一只是趴在外面的纱网上。谁说冬天没有壁虎呢？这可是旁遮普。”她说。
“那就是我想错了。”
“你当然想错了。”她冷冷地说。
到了六点，士兵催我们上车。我们坐回原来的座位，位置跟来时一样，沉默重新降临。她紧靠着防弹玻璃，手指按压着玻璃，皮肤用力摩擦，发出难以形容的声音。
“现在，我考虑接受你的道歉。”这是下车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
“怎样才算正式接受？”我问。
“今晚你是不是要去办公室，听说你经常在办公室加班。”
“是的，我经常晚上加班。”实际上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现场是怎么上班的，干些什么，回去跟人说起，好歹也能说个大概。我马上就要离开这。”
“行，你过来找我就行。我一般七点半骑自行车过去，九点半回中国村，或者跟我一起过去。”我说。
“我也不一定过去。”
“你过来就打电话给我。”
我把这事告诉了番茄，当时我觉得是出于一种道义上的考虑，证明我对南方女孩并无非分之想。我吃了半碗饭，洗了澡，七点十分骑自行车到了办公室。七点半两个巴方工人敲门向我索要风油精，我给了他们。八点外面毫无动静。九点我洗了一个苹果，削皮，听着牙齿咀嚼果肉的沙沙声。九点半我感觉有点饿，到了九点四十饥饿感消失，翻开手边的《八月之光》看了几页感到烦躁，到外面的草地上看巨大漆黑的钢烟囱——我负责了那玩意儿的所有吊装数据，今晚星光在照耀着旁遮普，钠光灯照射着工地。我的心空荡荡的。到了十点，我知道她不会过来了。她耍了我，我想这就是她要的道歉方式——通过耍我，欺骗我，让我空虚地等待，抵消我对她的冒犯，可笑的是，从始至终，我都不清楚自己什么地方冒犯到她。翌日我睡到中午，这时五月唯一的休息日。午餐食堂是粉蒸牛肉和豆腐，看了一下午《红楼梦》。晚上泳池换了冰冷的新水，没戴泳镜游泳两小时，眼睛通红，喝了两杯酒睡觉。周一去拿资料没看到南方女孩。我等了5分钟她还没出现，骑上自行车走了。周二她还没出现。我问她同事，一位刚来不久的小姑娘，她面露难色，说她没上班。下午下班前一小时，胖上司告诉我晚上别来现场办公室，一定要办公就到技术部机关办公室。我问发生了什么。他说最近晚上现场不安全。下班前一小时我到办公室外的草坪给家里打电话，一个四川人也在打电话。我电话没打通，在旁边听到四川人兴高采烈地说昨晚一个姑娘被人抢了手机，是被人拿着枪顶着脑袋威胁下抢的。我脑袋“嗡”一下，难道昨天被抢的人就是她？她来过了，只是被拦在了路上，还被枪顶着脑袋。她肯定被吓坏了。我拨了她的号码。她没有接。我从财务部姑娘那儿确认了此事。接下来在不同部门的人口中，故事有了三个不同版本。一个说是被钢筋指着脑袋，一个说是拿枪，还有一个说是女孩受到侮辱，是一个钢结构男生发现救了她，大家都很好奇为什么那女孩要大晚上跑来现场。下班前十分钟接到邮件通知，今后晚上不准到现场，特殊情况必须报批施工经理签字。
南方女孩在五月底回国。她走那天，钢结构小伙哭得稀里哗啦。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这就意味着她不再留恋他，哪怕那天晚上他拼命从可怕的枪下保护了她。
“我爱她。”他边哭边说。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那样，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爱一个女孩。这种沉重的、悲剧性的苦恋，给他的人生带来苦行僧般的朴素和艰苦，这朴素与艰苦将成为是他最自豪之处，也是他最柔软之处。六月番茄也回国了，他在温州找到了南方女孩，向她求婚成功。我回国的申请迟迟得不到答复，上面说只有接手我工作的人到了我才能回去，而我问那人什时候能过来，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七月新来了一批新生，其中有四个女孩。接下来是迎新晚会。那些新来的女孩，脸上散发着年轻富有活力的光华，她们很漂亮，她们的舞步很热辣，但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在我看来，晚会僵硬，古板，毫无情趣。她们没有任何一个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所有人人窃窃私语“怎么会有这么有魅力的女孩”。这里再也没有南方女孩那样的灵魂。
七月底我总算接到安排回国的通知，最早可能八月五号动身。
晚上到周姐那里告诉她。
“过几天，我就回国了。”我说。
“我知道。”
“我是来跟你说一声。”
“也该回去了，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种破地方，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她说，“我也该找个真正的男人，我这个岁数的，我还要结婚，生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好好过日子。要是你认识个把好男人，一定要给我介绍……”
“等你回国，好男人都会找上门来，到时你整天都要被他们的追求而苦恼。”
“借你吉言。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到处走走，认识几个有故事的人，追求一个真正出类拔萃的女孩，让她理解的我的心。”
“你的心，我知道。”
除了拥抱，我想不出其他告别方式。我流泪了，这个白皙的、脸庞和身材还带着一点少女般的婴儿肥的女人哭了起来，她的身体像马达一样震动，通过她的臂膀和柔软的胸部传达到我身上。她的眼泪比我的真诚一百倍，想到这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刻我的眼泪似乎也在瞬间变得和她一样真诚。
最后两天我睡得昏昏沉沉。中午隔壁宿舍敲门借锅，我穿上拖鞋，开了门，给他拿了锅，坐在床上，脑袋空空荡荡，好像有意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大脑皮层慢慢游走，发出“嘶嘶”响声。我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一直木然盯着到它冷下来，一口喝下。这时，我感到饿，强烈的饥饿感唤起身体的意识。我拉开窗帘，开灯，刷牙洗脸，喝了一瓶牛奶，到巴基斯坦人的小商店买了方便面、鸡蛋、西红柿、土豆、豆角。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菜都洗好，切好，拿回自己的平底锅，把所有的菜都炒好。最后把泡面煮熟。两包泡面，我吃了一半，炒的菜几乎一点未动。我穿上拖鞋出门。阳光明媚，微风轻吹，桉树枯枝在头顶沙沙作响。一群鹰隼在蓝色天空中飞翔。夏天的阳光颜色浓郁，带着一种南方的金黄色，沙土坑坑洼洼铺展到远方。这只去年出生，总是躲在菜地的小猫跑出来觅食，它平安度过了第一个年头，往下会越来越强壮，足以在这块滚烫的土地上觅食生存。好久没有这样仔细看周围，看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诞生过动人的爱情，但那些全都一去不复返。南方女孩走了，番茄也走了，他们的爱情故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们的争吵和甜蜜，她那些迷惑人诡计，我很快就会忘记。
冬天我听说南方女孩订婚了，不久又听说她后悔了。之后就没了消息。番茄娶了一位来自北方的好姑娘，我到扬州参加他的婚礼。在那里我再次见到南方女孩。一年多不见，她变老了，她已经二十七岁，穿着剪裁合身的套裙，她依然那么喜欢穿裙子。她远远举起酒杯示意跟我干杯，表情恬静而优美。我们没有问候，没嘘寒问暖，没说任何一句话。
两个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疯一样找了她。我把她带到西湖边，说我爱她，想要娶她。她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爱我？”她说。
“因为你的美丽，不够吗？”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到了现在，我不可能嫁给你。”
我站起来说好吧。我们都轻松下来。我说我们到船上坐一坐。她说，好吧。语气跟过去一样，充满了南方夜晚迷离的、不确定性的梦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