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大作,村间阡陌小路上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扰人清梦。
李落尘睁开眼睛,熹微的阳光透过斑驳破落的纱窗照进了床榻,清亮柔和的阳光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心旷神怡。
从李落尘得到这个本就属于自己的新名字已经过去了三天,可一想起父亲说,这个名字是娘亲留给他的礼物时,就算在梦中,他也还是会忍不住发出少年郎出自内心的喜悦欢笑。
李落尘伸出一只手遮住了一缕映到眼睑上的光芒,怔怔的想着。
昨日父亲吃了药汤后,脸色明显有所好转,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中气十足,再过几日说不定就能下床走路了,想来父亲的病已无大碍,而且几日前父子间的一场谈话,也让父亲也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他真的很为父亲开心。
可是,他自己呢?他的未来又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李落尘不明白,父亲明明曾经是那样一个蔑视权贵的读书人,为何就甘愿在母亲离开之后安心当一个他本就不擅长的庄稼汉呢?
现在的李落尘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当他真正懂得的时候,世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起床后,李落尘如法炮制,依旧熬好了一碗药汤送与父亲饮下,这已经是最后一帖药了。
经过一夜的调养生息,李浮生的脸色确是浮现了几分红润的光彩,眼中也多了几分病倦时不曾有的光芒。
李落尘稳稳地端着汤药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刚一进门,就被背对着自己的父亲他的举动惊了一跳,连忙说道:“爹,你怎么下床了?”
李浮生系好腰带,缓缓转过了身去看自己的儿子。
李落尘见到此时父亲的模样,又是愣了一瞬,往日里父亲操劳农活,从不勤洗衣物,也不如何修饰自己的形容,可今日,父亲竟把满脸的胡子都给刮干净了,看上去一场清爽。
李落尘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中年男人,半晌后方才试着喊了一句:“爹?”
虽然父亲多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操劳,致使皮肤有些粗糙黯淡,可此时刮干净了胡茬,竟是让人出乎意料的生出一抹英气,依稀还可看到父亲年轻时的风采,这样一个俊朗不凡且有富有才华的男人,很少有女人不动心吧?怪不得能拐骗到当年的娘亲。
想到这里,李落尘嗤嗤的笑了一声。
李浮生不以为意的缓缓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同时接过了儿子手中的药汤,趁热喝了下去。
“我的身子已无大碍,落尘……”此时的李浮生唤起儿子来,也不再叫之前的乳名,而是唤他的真名,“陪爹出去走走吧。”
李落尘重重的点了点头,灿烂笑着应下来:“好!”
可就在这时,李家小院的柴门却被人嘭嘭敲响,声音急促且不耐烦。
李落尘心头一紧,难不成是那些人又来了?心下不由的担忧起来,父亲的病才刚好这些人就来闹,万一把父亲再折腾病了可怎么办?钱袋里的钱所剩不多,可不够再抓一副药的了。
他抬头望了眼父亲,眼中写满了忧虑。
然而父亲却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领着他便一同开门迎客。
门外时五六个粗鲁的汉子,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
这些人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恶霸混子,经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大家常常都敢怒不敢言。
不过这些人中那个领头模样的壮汉牛大峰,却是生自牛头村,和李家同住一片,算是相邻,牛头村的百姓倒也不怕这伙人。
可那是平时,一旦和这些人扯上了和钱有关的字眼,这些混子可是能连挖坟绝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李落尘清清楚楚的记得,父亲之前就跟他们借过二两银子。
为首的壮汉牛大峰倒是没料到这次的门开的这么爽快,脸上闪过一次错愕,当看见李浮生也一同出来时,讥笑道:“呦!李童生,我和哥几个还以为你早就病死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呢?”
听到牛大峰喊自己的父亲李童生这个称呼,李落尘不由的握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如今谁还不知道父亲被紧考终生的事情,禁考终生也就意味着父亲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童生的身份,那些往日里不如父亲的读书人也有几个考中了秀才,甚至还有人已经有了官身,这对父亲来说这是莫大的伤疤。
可他偏偏要提!
李落尘涨红了脸,眼中杀气涌现,若是此时他的手里有一把刀,说不定就真的捅上去了。
牛大峰瞧见这一幕,眸子里抹过一丝凶狠:“臭小子!眼神倒是有意思!”随即冷冷一笑道,看向了李浮生。
“我说李童生,咱们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你要是真没钱,我给你出条明路!你家这娃子长得还真不错,要是卖到州府里那些喜好男风的贵人手上,还不得让你我赚个盆满锅满?那你可就再也不用种地啦!说不定还能在镇上买套房子,再娶上个年轻貌美的婆娘,夜里搂着,哎呦!那儿叫一个软!”
牛大峰的一边说着,一边舔了舔嘴唇,像是想起了昨夜一起翻云覆雨那个俊俏娘们,笑容很是淫邪。
李浮生淡然一笑,转头对李落尘说道:“落尘,去替爹把放在床上的那个黑匣子取来。”
李落尘闻言,立刻转身急匆匆地跑进了屋里。
牛大峰一愣,想着,这穷鬼难不成还真能还钱?可这样一来,自己答应州里那位大人的事不就泡汤了吗?人家那可是打了喷嚏就能弄死自己的主啊!他可得罪不起!
念及此处,牛大峰立刻脸色一变,狮子大开口道:“李童生,当初你借我二两银子,如今这利滚利可得还我五…不!一百两!”
“哦?一百两?”李浮生挑了挑眉毛,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神情。
“咋?你还想借二两还二两?这黑钱可不是这么好借的!”牛大峰看着李浮生脸上的笑容,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心里忽然有些没底,暗道:今儿这个病秧子怎么瞅着这么邪性呢?
“爹,匣子拿来了,给您!”
这时,李落尘已经抱着长约四尺的黑匣子赶回了门外,大口穿着粗气,小脸红扑扑的,显然这黑匣子有些分量,对李落尘来说有些吃力。
李浮生回眸扫了一眼黑匣,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去,清淡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可从没说我要还钱啊。”
“啥么?”
牛大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货居然敢说不还钱?也不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敢赖我牛大峰钱的人哪个不是被他大卸八块,丢到了悬崖底下!
这货到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真的疯了?
李浮生却丝毫不理睬他的彪炳气焰,仍是温言温语道:“对了,你的命值不值一百两?”
“老子看你是活腻了!”牛大峰这时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怒吼一声,“反正你本来就快病死了,早死晚死也没啥区别,就让老子送你一程!”
说完,牛大峰一挥手,身后几个汉子顿时亮出了雪亮的朴刀,向前逼近。
“给老子宰了他!”
李落尘见到这一幕,蓦地惊恐起来,双脚都不住的哆嗦起来,他睁大了眼睛害怕的望向自己的父亲,手臂紧紧地拽住了父亲的衣袖。
“别怕,落尘,爹可不仅仅是个读书人啊!”
话音刚落,恶霸手里的朴刀已经齐齐斩落,然而不等李落尘惊呼出声,一抹更为耀眼的摧残流华刹那间绽放!
剑芒呼啸,仿若流星经尾,划破天际!
李落尘的瞳孔急速缩成一线,心中难以压抑的激扬和震惊霎时间翻天覆地。
“这一招是你娘教给我的,可我很笨,所以练了十年才敢拿出来现眼,它名为——流星落!”
星光闪耀,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有人惊恐,有人畏惧,有人震惊,也有人释然。
……
充斥记忆里的是男人最后所剩不多生命里的那张放纵昂扬的笑脸,和那足以撕裂惊鸿的一剑,以及那满地狼藉哀嚎的尸首。
这段记忆伴随了落尘很多年,每当想起这段记忆的时候,他的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很多年以后,当落尘握着这柄曾属于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的佩剑——“大鸢”回到故乡时,迎接他的却只有村头的那一捧黄土和漫天浮游无根的飘絮。
那个男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逝散在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