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六年,五月。
在花苍城落的数月之后,最后一座支持玄広惠探的城池,远州见付端城攻陷。这场东海道名门、今川家继承权争夺,由梅岳承芳的完全胜利宣告结束。
骏府馆中。今川家当主、治部大辅五郎义元盘着双腿,坐在主座当中。
“呵。庵原,到底如何啊?”今川治部眯了眯眼,笑着问道。
义元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付文狩衣,头戴立乌帽子,腰间倒插着一柄白纸扇,像是一个地道的公卿。他留着细细的八字胡,高高的鼻梁上,一双大眼睛似乎总是带着笑容,看起来显得颇为俊朗。
“馆主大人。”跪坐在义元对面之人,便是今川家普代重臣、骏州庵原城主庵原忠胤。他年纪看起来四十许,身着一身武家打扮;在他身旁年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便是其子庵原之政。
“见付端城主崛越孙六郎基贞降服,欲以切腹保存家名。”忠胤说罢,从身上摸出一封书信。
近侍走来,接过书信,双手递给立乌帽子的今川当主。
义元接过信,没有打开便放在案上。他回过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坐在身后两侧的寿桂尼和太原崇孚,微笑着点点头。
“馆主大人。”说话的正是义元的师匠、临济宗善德寺主持太原崇孚雪斋。他双眼扫过年纪相仿的庵原忠胤,落在了身前的少年家督身上“依贫僧看来,便仿照安备家旧例:向本家献上质子,便赐下本领之安堵罢。”雪斋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来任何语气。
“哦?”义元抬了抬眉毛,带着淡淡质问的口气问道“崛越基真可是在其侍奉的主家败亡后,还坚持与本家敌对之人。这等顽固之人,若是如此轻易放过,是否会让诸位家臣和东海道、甲信、关东的大小名轻视本家啊。”他拿出纸扇,轻轻的摇着。
“非也”寿桂尼开口道“在主家败亡之后,还坚持与毫无胜算之敌人对立。这顽固之举,却也是忠义无双。义元大人,本家若是善待此等忠义之士,日后兵事将起之时,诸国土豪国人定会投奔本家麾下,介时……”她望着年轻的儿子,眼里充满期待之色。
“罢了。”他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便依母亲大人和雪斋大师之言。”
“在下领命。”
庵原父子离开后。义元转过身,他双眼扫过母亲和师匠的脸,不禁狂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凄厉,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馆主大人,何故发笑?莫非是对贫僧之言心有不满?”
“并非如此”他止住狂笑,慢慢说道“只是想到了本家这场丑陋闹剧的参与者们,便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
“参与者们?”寿桂尼变了脸色。
“正是如此。”义元点了点头“吾的师匠太原崇孚雪斋、吾的母亲瑞光院寿桂尼,吾的兄长玄広惠探、还有吾,法号梅岳承芳的今川五郎义元。”
少年家督似乎想到了什么。良久,他摇摇头“哈哈,吾等皆是佛祖侍者,却为了争夺家业这般俗事相互争斗厮杀。也许会被乱世之人当做笑柄吧。”
“馆主大人,不,义元大人。请务必记住一点。”雪斋皱着眉,盯着义元的双眼说道。
“哦?还请雪斋大师赐教。”
“即使身处乱世,佛祖大人的教诲也的确如此。”雪斋用近乎训斥的口气说道。这大概是义元第一次见到师匠愤怒的样子。“可是,佛祖大人,并不存身于乱世之中。”
他站起身来,走到义元的面前。
“若佛祖大人并不存身于乱世之中”义元大声问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世间人之虚伪贪婪,岂不都是恶鬼一般?”他哂笑起来。
“虽是我等同是侍奉佛祖之身。”寿桂尼叹了口气,看着身前的两个男人“可如同义元大人这等心中却无半点佛性之人,却......”她缓缓说道。
“如此,便要化身为恶鬼才能取得天下吗……”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扶了扶头上的立乌帽子,喃喃自语道。
骏州,庵原馆
“许久未曾拜会您了。”堪助向身前的舅父,庵原忠胤俯身行礼“承蒙您的接待,真是不胜荣幸。”
“无妨。”中年武士上下打量着堪助,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不知堪助你侍奉于何处武家。”
“嗬。”堪助朗声说道“便是客居伊势的叁州松平家,在下以足轻大将之职担任本家军师。”
“松平家那位大人,任用了一介浪人之身你担任军师?”庵原忠胤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想来这位大人必定与他人有所不同罢。堪助,想来若是你的生身父母、兄长,能看到现在的你,即使是身在弥陀净土,便也会感到欣慰的。”
“身在弥陀净土?”堪助吃惊的问道。
次日,
堪助在养父大林勘左卫门的带领下,来到了葬着山本一家的兴园寺。
“怎么……怎会如此?”堪助不由喃喃自语。
“山本家侍奉的福岛越前守在花仓城下失败,退入了高天神城……”大林看着跪在地上流泪不已的养子,缓缓说道。
堪助看着父母的墓碑,思绪不由的回到了七岁时的那个下午。那是养父大林堪左卫门到来之时。
母亲则坐在一旁默默落泪。父亲下定决心要将跛足独眼的次子送去寺庙出家。哥哥跪坐在父亲身后,不知再想些什么。堪助并不愿出家,他坐在一旁,放肆的大哭起来。
“好坚毅的眼神,这孩子定会成为优秀的武士。”来访的大林看着堪助的独眼。转头向山本贞久说道:“在下膝下无子。不知山本大人可否割爱,让这孩子来大林家、成为在下的养子,也好让大林家不至家名断绝。”
也许,成为僧侣,便是保护一个收到命运诅咒的孩子的最好的路。堪助突然明白了亲生父亲的心意。在二十多年后,他不再憎恨逼迫他出家的亲生父亲。但是,生身父亲去早已经往生弥陀净土,和他永无再见之日。
“……便是这样,贞久一家便随着主家、福岛越前守一并追腹了。”
便在堪助恍惚间。养父的话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面向养父跪坐下去,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听之政大人说起过,父亲的嫡子次郎已经元服,真是可喜可贺。”
“正是如此。”养父脸上露出些许欣慰之意“可惜在初阵的花仓合战之时未能立下功绩……”
“那便好了”堪助笑了起来“既然父亲大人,不,大林大人有了嗣子,便允许在下回归山本家,以山本堪助自报家门,使山本之名不至断绝。”
“罢了,便随你吧。”大林望着一脸坚定的堪助。他知道,养子坚毅的心意是不会因他人变化。
他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缓缓离开了。墓碑前,仅留下跪坐在地默默不语的山本堪助。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蜻蜓从堪助的眼前飞过,轻轻的落在母亲的墓碑上。
他站起身来,向远处望去。而远处的太阳,已向西边的信浓群山后缓缓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