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陀所述的宗义之中,时间乃是世人幻觉——这便如同蔽日之云,隐没了众生心中之佛性。这大概确实如此,对于时间,古人用“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譬喻的同时,亦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比量;由此可知,其大约是幻觉无疑。若非是幻觉,又怎会使人如此琢磨不定之感。
“如此,时光便是虚妄。”佛堂之中,阿九合起手中的《无量寿经》。她低下头,看着手中书册的封皮,喃喃自语道。
屋内环绕在周遭的火烛,大概是经过整整一宿的烧灼,看起来便只有不到一寸长短。不时的,芯中之火便在这一寸红烛之上兀自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橘红色的火焰——按照本证寺中僧侣所授法门,合十双手,口中念诵着梵文咒语。果然如其所说的一般,不过片刻功夫,那张带着些许稚嫩的面孔便在跃动着的光华之中显现出来。
从回归冈崎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大石。多半也是因为内室之中流传的谣言,她和身为家中直臣的大石原次郎之间怀有私情。甚至有过分的说法指出,那位与其父幼名相同的少主,松平广忠的长子松平千松丸,并非其父亲生之子。而所有如此这般的言论的矛头都指向了这位松平家内室中唯一的女主人,松平九姬。
谣言终归是不甚高明的谣言,说得看似若有其事。若是仔细推敲开来,其中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只是,那粗鄙的言语之中所说的男子,却的的确确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她记得那天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舌的碰触,她一直记得这种感觉;以及他坚实胸膛下有力的心跳;那时,他拉着她的手,向漫天神佛许下誓言;还有那日在寺中之时,他手持肋差,将脚下的两颗头颅如同蹴鞠似的踢出房门的身形——这所有情形,便类似少时观灯影一般在她眼前浮现。只是那张坚毅的面孔,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不过是数月未见,她却似乎已经记不起大石的相貌了,只是记得那双眼睛透出的关切神色,与客死他乡的长兄一模一样。
想起生父一家,阿九不禁摇了摇头。自从嫁入松平门中,即使在梦中,她也未曾回忆亲生父母和兄弟。不知为何,那些一度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在此刻之前,便如同被丢在某个叫做记忆深处的垃圾堆里,里面堆满叫做“曾经”的玩意儿。它们越堆越多,一直到被彻底遗忘干净。
想到这里,她便抬起头,一脸虔诚的注视着那位立于供桌之后,三头六臂,脚踏着七只野猪的菩萨金身。
这位菩萨便是松平家的守护本尊,大圣摩利支天。
与此同时,安详城下的松平本阵之中,松平当主冈崎三郎广忠与家中重臣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在其出兵后不过数日时间,便有织田军势穿过叁尾界川,径直进驻了安详城中。
“其军势共计大约两千,已经到达安详城下约有五百。皆为织田旗号。”坐在家主左手旁,身为军奉行的一门众首席、松平信孝用手中折扇轻轻拍在军案的地图上。
“怎会如此,简直如同是看穿了本家的出阵一般。”主座之上,广忠似乎并未理睬他信孝的进言。他皱着双眉,自言自语地思考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问道。
“那么,织田叁河守是否出阵?”
“并非看到信秀本军。大将旗号乃是林佐度守秀贞。”信孝对面的家宰阿部大藏接过话头,“这样一来,织田军势并不在本家之下,加之其亦有守城之势。恕老臣斗胆……”
“大藏大人,倘若如此便草草归阵,诸国的大小名或许便会因此而轻视本家啊。”大久保高亢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老臣的进言。矮小武士用眼角余光扫过身侧的白发老臣,接着便转过身,对着主座之上的少年家主欠身说道。
“若是这样一来,休说是与本家结盟的今川家——便是叁州之内,臣从于本家的国人豪强,恐怕亦是会轻视本家而转投织田、今川军门之下罢。”
一时,家中一门、普代就着“战亦是退”的问题争论不下。诸位重臣你方唱罢我登场。起初之时,众人似乎尚有几分克制,大多是待前者说完,其后之人再针对其说辞逐一反驳;待到其后,几乎是不待其说完,便有对立之人大喝着将其话语打断——只是如此一来,却苦了坐在矮个武士大久保与一身复古大铠、石川康政之间的酒井忠亲。
只见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前一位说完,便接过话头。
“请、请恕在、在下斗、斗……”
似乎是因为紧张,这句通常来说他只会在“请”与“在”两个字之处口吃的句子,却额外多停顿了一处。若是通常来说,这并非是问题。只是此时,他身旁的大嗓旁矮子又操着高亢尖锐的声音叫嚷了起来。而后,在座的众人便就着矮个武士的说辞,或是反驳,或是赞同——完全忽视(或者说叫遗忘)了那位开场白还没有说完的可怜家伙。
这样的情形大概重复了两三次,一直到坐在上座瞧着热闹的少年家督,感觉自己隐隐被忽视了。
“诸位,”他朗声打断了家臣们的争吵。待到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之后,,面上看不出表情缓缓说道,“吾心意已决!此番便是……”
老臣迟疑了片刻,便进言打断了少年当主的说辞。“请恕老臣斗胆,若是要攻城。还是让军师山本勘助献上攻城计策罢。”说罢,他转过身,向着坐在末尾的独眼军师望去
“毋须计策,吾意已决。”只听‘啪’的一声,后者将手中的折扇狠狠摔在了军案之上。他圆瞪的双眼死死的盯着老臣的脸,紧咬着的齿间发出了‘吱嘎吱嘎’地磨牙声。
此番面孔,若是让阿九看到,定然会发现与摩利支天首上三面之一、愤怒明王之像显得出奇相似。而此时,他便如同明王将罪人打入地狱一般,将其要将其生吞活剥。
“乘着援军并未尽数到达,明日本军便展开力攻。”他转过头,神色稍有缓解,便用双目扫过帐中之人。“先锋便决定是,大久保你了。”
“嗬!”矮个武士弓下上身,大声答道。
“请您稍等!”信孝脸上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安详城乃是在下先前居城。虽然蒙受馆主大人恩惠,赐下三木一城作为行知。但是织田家侵攻吾松平领地之仇,却是在下无论何时都想亲手报复的。”
他说着,便缓缓抬起了头,双眼紧紧的注视着主座之上的少年当主。“请您务必,务必令在下,松平忠次郎信孝作为先锋。拜托您了!”
说罢,他的身体似乎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
主座之上的广忠转过头,他的目光与前者对视一瞬。
“信孝大人,”少年家督眼角似乎有点微红,“不,叔父大人。你的心意,吾完全感受到了。既然如此,明日便由叔父大人您,作为先锋。”
他站起身来,转到了叔父的身后。“一定要胜啊。”少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正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员身着具足,背插靠旗的阵中传令飞奔进帐中。
“报!”他双膝跪在军帐之前,大声说道,“馆主大人,浓州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