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寺中长大的少年,织田信广自从从弟弟吉法师出生以后,便渐渐意识到;他的存在,无论对于他的父亲、那位“尾张之虎”织田信秀来说也罢,或者对于织田弹正忠的家门也罢,大约都是一位多余的存在。
自从还俗回归本家之时起,父亲严酷的责骂与无情的嘲弄便日夜伴随着信广的成长;但是同样,属于少年的耿直与倔强,却从没有因此而从他身上消失,即使这使得他因心中的坚持,而一次次忤逆着身为家督的父亲。
“真是跟这那帮鞍马山中的和尚学傻了。”
终于,父亲放弃了责骂和嘲弄,恨铁不成钢地得出了这个结论。而那时,跪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却腼腆一笑,大概只有他知道,那些在寺中修行的高僧大师们,究竟是如何道行。
若说鞍马寺,大约除了其山中守护本尊北方天王“毗沙门天”之外;想来,便是那位有名武将、源九郎义经在寺中栖身之时,向乌天狗学艺之故事——如同喜闻乐见的桥段故事一般,落难的贵公子流落于古寺之中,为寺中僧人收养,然后在其中巧遇神佛降临;便习得一身无敌武艺兵法,而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将那位仇人、平相国入道生生逼死,直到最后与其异母兄长、源赖朝一道推翻了伊势平氏之统治,开创了镰仓时代。
放下源义经的故事不谈,鞍马的兴盛时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随着净土真宗的兴起,以及应仁年间幕府与守护大名之间的对立,而后者导致了数十万大军在京城火并十数年——到了议和停战之时,天皇陛下的宫殿也罢,公方大人的御所也罢,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残存了;至于其他公卿、大名的屋敷,大约都被夷为平地了罢。
大概是因为山、寺二门的扶照,鞍马寺侥幸逃过一劫。而其后的数十年中,寺中僧侣为了“重新光复本寺名迹”,甚至伪作一些令人神目结舌的神佛降临之事。而当时,他在寺中便是一位唤作晃运的寺中童子,亲身经历过其中的一次。
“少主大人,”御馆当中,盘坐在其对面的重臣山口教继对着面前,轻声唤道。
“山口典厩,不知所谓何事?”浓须城主双眼微微闭着,只是缠绕在左手中的数珠此时便轻轻转动起来。
“嗬。少主大人,此番尾州之援军,除却蜂须贺正胜大人所领三百并川众之外;其余军势,于今日已是尽数入城了。就数目而言,本家与松平军已是不相伯仲了,再加上拢城据守之势……”
“依你之见,可是要背弃与松平忠次郎之密约?”少主突然睁开双眼,冷冷打断了重臣的说辞。
“呃,这……”大概是没有料到少主如此反应,山口典厩兴致勃勃的神情便猛然一顿,但随即,他便用力点点头,“嗬!正是如此,少主大人。”
“不可。”
“请您稍等!与如此叛逆之人结盟——倘若是事情败露,诸国大小名之间,又如如何看待本家;况且,假使侥幸成功,又与少主您有何益处。请您务必仔细思量后,再做决断。少主大人。”
他说着,便在句末的“少主大人”加重了语气,仿佛在提醒面前的浓须少主,其身份并非是织田家的嫡出,只是一位外室之子罢了。
“否也。”少年转过身,缓缓说道,“吾,乃是鞍马之本尊,毗沙门天是也。”
在山口看不到的面上,他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
早在六月初的时候,信秀在浓州西部的大垣城设宴款待了由京都前来的天皇赦使,大纳言三条实赖、中纳言四辻季远。
公卿们在接受了信秀的接待后,便向其宣布了朝廷之论旨——织田弹正少忠信秀从五位下昇叙,转任叁河守。
这大概是为了奖赏,按时向御所进献年贡的织田家,朝廷便默许其向叁河扩张之志向吧。
而到了七月,在安详合战伊始之时,织田叁河守信秀亦继续着对美浓的攻略。
“如此一来,馆主大人。”长良川畔的墨俣,织田本阵中,坐在其家主右侧首席的柴田土佐守兴奋地说道,“在攻取浓州之后,出入叁州之大义名分,亦在吾等织田手中。”
家主听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眉头微皱,目光深邃地盯着帐中的某个角落,并未做出一个字的回答。
柴田无奈地哂笑了一下。他完全不擅长这份主持家中合议的工作;若是平日里,这份让他抓狂的工作和这笔头家老的位置,却都是属于家中老对头林秀贞的。当然那些时候,他向来看不起那位只会在纸上谈兵,最大战果便是领军势一千五百、讨伐了二百山贼的佐度守——后来经过确认的首级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具;而此时此刻,他方才体会到了其任务的不易。
“那林佐度还是有两下子的嘛。”他心中感叹到。
感叹归感叹,但是合议依然在继续,他抬起头,向主座上的当主抛出了求助的眼神,而后者依旧无动于衷。而当他的眼神在家中一门、普代重臣中扫过的时候,被他看着的人竟不约而同的默默低下了头。
无奈之下,这位织田家中的首席悍将便只得继续唱起独角戏。
他从传说开始,讲述治承五年发生在此地的墨俣川合战。那大概是在三百年前,治承永寿之乱中,平家取得的最后一场大胜。
那时,先代平氏长者,清盛入道之五男、‘三位中将’平重衡所领讨伐军三万骑,与新宫十郎源行家、源义円(卿公义円)所领六千军势相遇。在寡众悬殊之情形下,那位镰仓战神的同母兄长义円,决心率领麾下三百骑夜袭平家营砦,却不料为重衡所识破,而其后便是接连两场三万对三百,三万对六千的‘碾压’式的胜利。
“此役,源家授首三百九十余级;源义円、源重光、源赖源等源氏一门武将尽数讨死……”
不知何时起,柴田胜义的故事完全吸引了家中众人的目光,众人随着他的陈述,或是黯然泪下,或者兴奋不已。
“咳咳,”主座上的当主咳嗽了两声,打断了土佐守的讲述。他扫过众人投来的,带着一丝疑问的目光之后,脸上便浮出带着稍许尴尬的笑容。
“还有那位新宫行家,那位源家军势之统帅并未战死。”他向柴田土佐守提醒道。而他的本意是让后者的故事到此为止。
“您所言极是,”后者朗声说道。只是,这位情商不高的老臣,似乎并未理解家主的言外之意。
接着,他躬下身体,向家主深施一礼,而后转过身去,便瞬间又回归了先前的讲述模式。
那位新宫十郎行家虽然逃过了战败身死之命运,但失去了军队和势力,便只得投靠在信州起兵的木曾义仲。而在以后的一年中,叁州三矢川中,源行家再次为平重衡所败。
眼见军中合议渐渐变成一人演说,大众听讲的法/会;信秀无奈顺着老臣的说辞接过话头。
“正是如此,‘若是能击败其一次,便定能再次将其击败’。想来,这便是唐人的古话罢。”他无视了两侧家老所投来的带着一丝愧疚与责怪的眼光,便堂而皇之地,为老臣的故事做出了总结。
“诸位,”他站起身来,向众人朗声宣布道,“吾织田家正如在此处击败了新宫十郎的‘平家牡丹’重衡,而斋藤利政则如一败再败的源行家一般。而此番出阵浓州,不过是取得一场,注定了结果的胜利罢了。”
“嗬。”众人俯首。
而正是此时,叁河守信秀的目光,便已经离开了丰收着金色光辉的浓州,向着尾张东边的叁河投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