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一年二月末,冈崎松平家评定会议上,广忠提出在稻米收割之后的八月之时,便出阵安详城的决议。但是此言一出,便遭到了家中之人的反对。
“馆主大人,请您三思。请恕老臣斗胆。冬日数月征战之中,我军已损失了众多士卒,家中之人更是疲惫不已。若是秋日继续征战,恐怕会加重领民的不满。”老臣俯身进言道,“况且,若是与尾州织田开战,本家是否应该先行向骏州今川家请求援军…….”
大藏的回应几乎是照例的,他先会以请三思作为开头。而后接着便会“请恕老臣斗胆”,最后是一大堆有的没的之类完全可以当耳旁风吹走的玩意儿。这些谏言一早便在广忠腹中打过草稿,可是其最后向今川家求援的说辞,却出乎意料之外。
少年家主面带微笑,用折扇在左手‘啪’地一拍。
“大藏,依汝之见,本家若不像今川求援,便必定会战败吗?”他缓缓问道,“或者,汝对今川亦有其他期盼?”
“战败想来定是不会的。”坐在阿部大藏对面,一门众首席的三木城主松平信孝不待大藏出言辩解,便抢过了话头。“织田信秀上月攻取西美浓重镇大恒城。想来,接着便会进军斋藤本据、稻叶山城了罢。如此一来,织田本军定是无暇西顾叁州之事。”
信孝稍稍停顿了下,而后转过身,对着主座之上的家主微微欠身,便接着继续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便会使我军失去更多的士卒。”
“吾曾听闻,佛祖遗偈中语云‘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想来,便是如此之意罢。”广忠点了点头。
“军师——山本堪助,说说你的想法吧。”听罢少年家主的话,阿部大藏转过身,望着末座的独眼武士,开口说道。
堪助微微地摇摇头,用余光扫过家宰的脸,随即低下了头。
“说啊,”大藏站起身来,对着堪助大声喝道。“汝不是本家之军师吗?”
“请恕在下斗胆,馆主大人,便请您派出细作前往安详城,将本家出阵之期,告知织田信广大人罢。”
“混账,”家宰阿部定吉暴跳如雷。他猛的抽出腰间的折扇,如同是在用刀剑一般,指着独眼军师,“这便是汝之计策?”
“便对其佯称,本军出阵日期乃是来年二月。如此一来,到八月本军出阵之时,想必织田信广,定会大吃一惊罢。”独眼武士向着主座方向俯下身体,缓缓说道。
评定结束之后,山本堪助与大石原次郎谈笑着,一并走向冈崎御馆大门。这时,家宰阿部大藏定吉却从走廊之尽头,向着二人迎面走来。见此情形,二人连忙单膝跪地,向其见礼。
“山本堪助!此番汝究竟是何意思?”大藏板着脸,质问着跪在身前的独眼军师。
堪助抬起头,看着身前的老臣,伸出手搔了搔后脑,脸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请恕在下斗胆……”
“混蛋!”老臣怒喝着,‘嘭’地一脚踢在堪助的左肩之上,“吾明白汝这笑容之意,汝便是想说‘若是不用吾之计策亦能攻城的话,那就尽管去试试看好了。’”
“请恕在下斗胆。”数米以外,独眼军师挣扎着起身,拖着微跛的左腿回到老臣面前,“大藏大人,若是以一场败阵作为代价,能够换来以后数十场胜利,那么这场败阵也就……”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败阵,”老臣缓缓蹲下身。他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军师面上的独眼,“在你心中,战争也好、胜败也罢,不过是一场场用来交易权势、领地与永乐通宝的游戏罢了。”
“你给我记好了,山本堪助。所谓战争,并非是凭借武勇,讨伐数十敌将;亦非依靠智略,陷落敌方城池。乃是守护什么,失去什么。织田信广的首级,乃是关乎本家数千条性命啊。”老臣用力地拍了拍堪助的左肩,那便是刚刚被他踢中之处。
“嘶~”堪助咧了咧嘴,忍痛眯起眼睛。“在下定会牢牢记得。”
“如此甚好,倘若到了战阵之时,本军有所不利的话。堪助,日后守护馆主大人之任,便由堪助你来完成了啊。吾纵使渡过三途之川,亦有脸面拜会先代清康公了罢。”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似乎满脸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
同一天,在关东武州,北条一族迎来了决定生死存亡的一战。以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名门扇谷上杉朝定为首的关东大小名主组成联合军,对北条家宣战。除却以上三家以外,关东管领同族的越后守护上杉家、常陆守护佐竹家,下野豪族宇都宫家、那须家等东国大名纷纷派出援军,其军势据传多达八万有余。
黄昏下,北条本阵之中的氏康缓缓打开风魔众上忍、二曲轮猪助所送来的密信。由于天色已晚,他便唤过近侍掌灯,而后在灯下将密信仔细地看过数遍,接着将其放在一边,拿起涂成朱红色的木质旗子,按照细作传来之情报,在军案的地图上推演起来。
北条重臣、氏康之师清水吉政步入本阵帐中之时,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了。
“馆主大人,”师匠的声音打断了家督推演时的思考,“城中传来了铁炮之声,想来,纲成大人已经是准备万全,只等待子时与本军一并出击了。”
“清水大人,此战乃是决定本家存亡一战。作为吾之师匠,也许您此番便是最后一次教导吾了罢。”
“战阵之时,胜者的机运通常难以琢磨,老臣亦无法看清;然而,在战场上败阵之人的气数,却是随时随地都能看个一清二楚的。馆主大人,好好听听关东管领阵中传出的猿乐罢,便是其惨败的丧钟啊。”
决战之前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如同弹指一般,时间便到了子时,北条氏康与河越城中守将北条纲成约定一并出击的时刻。一轮白色的山月将北条阵前的原野照的通亮,在这月色之下,北条家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此番本军不插靠旗,乃是以佩在胸前的白色绶带区分敌我。进攻之时不得停滞于一处,全力重开敌人的军阵。”清水吉政向着身前的将士们大声说道。
“正是如此,切勿割取敌人首级,当场抛弃所有战利品”氏康从帐中缓缓走出,他接着清水的话大声喝道,“待到天色破晓,便与吾一同欢呼胜利!”
“嗬~”北条阵中爆发出一阵并不整齐地呐喊。
是夜,北条氏康带领麾下八千军势夜袭了夜夜笙歌、毫无防备的关东管领本阵,上杉军大败,三万士卒势溃不成军。击溃关东管领阵势以后,北条本军并未有任何停滞,转而向扇谷上杉之阵方向前进。
河越城西,不知宪政败走的扇谷上杉家当主、修理大夫朝定坐在阵前的马扎上,等待着与城中守军约定开城降服的时刻到来。
半夜子时刚刚过去一刻,城中的西门便缓缓打开。
“终于来了啊。”他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却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之色。
这时,阵后突然传来一阵吵杂之声。
“什么事啊。”朝定转过头,问着身旁的近侍。
“身后!敌军从身后来袭!”传令一路狂奔至阵前,不待行礼便大声叫嚷起来。
听闻此言,修理大夫转过身,惊慌地瞪圆了双眼,向阵后望去。
此时,城楼之上瞬间被火把照亮。只听“放箭!”一声令下,站在黄色八幡大旗下的弓足轻便向着上杉军势射出一阵万箭齐发。而这阵箭雨刚刚结束,于敞开的城门中,便冲出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北条士卒。
天文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于这场夜袭中,扇谷上杉当主修理大夫朝定与一门之重臣尽数阵亡,幕府名门扇谷上杉家自此断绝。得知两上杉家败退的消息,古河公方之阵亦败退了。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在笔头重臣,箕轮城主长野业政的护送下,狼狈地逃回了本据上州平井城。而其在平井城落后,不得已逃亡越州,并将山内上杉之名迹与关东管领之役职统统让与越后守护代长尾景虎,乃是其后不久之事。
此日起,关东之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方面,古河公方、关东管领这些旧日名门一夜之间威风扫地,便成了天下大小名所耻笑的谈资;另一方面,北条家精彩地逆转了山穷水尽之势,在一瞬间将武藏一国纳入支配之下。其兵锋所指之处,关东八州以内,并无一人能为其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