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天守阁中,大藏与一班旧臣在评定间中,向着主座上的松平家督俯身行礼。
“馆主大人。”家臣众一口同声的说道“许久未能拜会您了。”而其中一位的声音十分尖细,显得与众不同。
广忠抬起头,向他望去。只见此人面蓄一字须,小眼塌鼻,显得颇为滑稽。单看身形,与坐在其身旁、高大壮硕的武将相比,就好像面貌不甚相似的父子一般。
他不由想起父亲往生之日、便是此人愿以家名为大藏担保,便微微一笑。“汝便是唤作大久保罢。”少年家督点点头“便是那日为大藏说情之人罢。”
“嗬!在下大久保忠俊。”一字胡露出颇为兴奋的表情“许久未曾拜会您了。自从听闻您平安归来之时,在下便一直激动不已。”他俯下身去,宽大的羽织在他身上看起来像一条镰仓时代的母衣一般。
“喔!”广忠点点头,他面不改色,眼睛却微微的瞟了瞟坐在普代之首的阿部定吉,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大藏看着家主挤眉弄眼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他俯下身子,缓缓说道:“大久保新九郎忠俊乃是本家先代清康公之军师、宇津忠茂之子。清康公初阵之时,便是依靠其计略,出其不意的夺取中山城。至于先代往生、信定叛逆之时,忠茂不愿附逆,便于家中追腹清康公而去了。”
“如此说来,汝非但是本家重臣、亦是忠烈之后罢。”少年深深的叹了口气。但是他想起大藏所说之先代军师,便不由得将其与他的独眼军师相比了。
“馆主大人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忠俊尖细的声音仔细听来似乎带着节奏感“若是说起来,在父亲大人追腹之前,在下便与弟弟忠员一道劝阻过父亲”他转头看向那位高大武将,而后者一脸郑重的点点头。
“无奈父亲心意已决。在下兄弟只得委身于贼,得知大人蛰居伊势之时,便派犬子忠胜前去迎接。却不想被这位阿部大藏大人所阻。……”
“原来他们还真是兄弟啊。”少年心里暗想道。他微微点头,面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冈崎城二曲轮,山本之敷中。山本堪助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庵原之政看着堪助的脸,抱怨似的摇摇头。“堪助,若是论起来。还需要喊你一声表哥才是。你又何必如此敷衍?”
“绝,绝无此事!”堪助一脸赔笑,摆着双手回绝道“不知之政大人‘敷衍’所谓何处啊?”
“表兄,我听父亲大人说,在决定派我随同广忠大人来冈崎之评定中。太原崇孚雪斋大师有言,本家之行动便是松平家的那位军师早已谋划好的。堪助,松平家的军师,不就是你这位有名的叁州‘独眼之狼’嘛。又何必做出一副刚刚明了的表情?”
“‘独眼之狼’?”
“传闻那位叁州之狼身长八尺,披头散发,面上一目,微跛一腿。冈崎夜战中,在樱井军中包围里大笑着杀的三进三出。”青年武士看着堪助的脸,微微一笑,模仿着说书人的唱词“其身形也!犹如恶鬼一般!其武勇也!……”
“之,之政大人!”堪助不待他唱完,便赶忙嚷了起来。
“大藏大人!”大久保忠俊看着坐在一旁的阿部,用尖细的声音说道“若是如你之意,家父追腹乃是正义之举,那我等委身于贼之旧臣,岂不是为虎作伥的附逆之人?”他转过头,对着少年家督俯下身“馆主大人,请恕老臣直言。若是本家普代、一门之重臣,都如父亲大人一般追随前代馆主大人而去;待到馆主大人归来之今日,想必是无人能在此处奉公罢了。若是如此的话,不知大藏大人意下如何?”
“馆主大人,老臣绝无此意……”看着广忠似乎带有询问意味的目光,阿部大藏带着一丝慌乱的俯下身说道“老臣以阿部家之名担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本家的安泰……”
“阿弥陀佛。”正当评定间内硝烟弥漫之时,一声佛号传入众人耳中。广忠抬头望去,松平长亲入道一闲斋缓缓的走进屋内。
“曾祖大人。”看到长亲进来,广忠便对其微微欠身行礼。
“广忠大人,不,是馆主大人。”长亲微微点头“贫僧只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和尚罢了,当不得大人这曾祖的称呼。”他双手在胸前合十“即使已经往生,贫僧亦是不愿幼子被人污蔑为贼。于是,便前来提醒在座之诸位大人,切勿惊扰亡灵啊。”
“一闲斋大师,若是松平信定并非贼人。”大藏转过身来,一脸怒意地看着长亲“那自此天下窃取他人之物的叛逆、贼寇,又以何称呼呢?”
“哈哈哈哈”年轻武士大笑不止“想不到传遍东海道的‘独眼之狼’竟是如此羞涩之人,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并、并非如此!”独眼武士的话语里带着一些恼怒
“若非如此,便是如何啊?”他笑着问道
“乃是……”
“不过堪助,”不待堪助想出狡辩之语,庵原之政忽然收敛了笑容,变得十分严肃“‘此番本家作为松平家后盾、仲介冈崎之事;乃是松平家欠本家一个人情,若到了他日,松平家切勿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啊。’此乃寿桂尼大人是口信,托在下务必告知于身为军师的你。”
“嗬,在下明白了。在下将尼御台大人之忠告牢记于心。”
安详城,刚刚出城的松平信孝被织田家的番使正从城中追了出来。
“在下刚刚要出城寻医,不知大人有何指教。”他脸上十分严肃。
“松平大人,在下乃是奉信广大人之命,将书信送于大人;信广大人听闻您要外出求医,唯恐松平敷中并无良马,便将这匹由信秀大人赠送的栗毛放生转赠大人,祝大人求医顺利。”
使者递过书信和缰绳,转身便离开了。信孝将信塞进怀中,微微叹了口气。
“世间之事。果然因果无常。被本家背叛的在下,却意外得到了对立武家的宽容。”他苦笑着摇摇头“织田信广大人。下次见面之时,吾等便又是敌人了。”
“世间之法,原本就并无常法可言。”老僧似乎并未在意大藏的责问,徐徐说道:“而世人却误以为有常。岂不闻世尊偈言‘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之语。”
他缓缓摇了摇头“妄以武勇屠戮之人,终将遭人所戮;欲以外力行事之人,终会遭其背叛;想借计策之术谋算之人,终却一无所得。此三者,岂非贫僧子孙,清康、信忠、信定之生涯。若言一人是贼,那其余之人又何尝不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世间一切事项,想来不过如此而已。”说罢,他不等殿上之人言语,便转身,径直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