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昼夜。
亚南市许久未曾迎接过降水量如此庞大的暴雨。
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仿佛有无数尖锐的银针不间断的从铅色云层里倾斜而下,这些水分子组成的小精灵于电闪雷鸣中诞生,化作万丝银线从高空呼啸而下,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坠落在钢化玻璃上,碎成一团团湿冷的水汽。
粉碎,融合,雨水汇集成无规则的细流,张牙舞爪的蔓延在巨大的落地窗户上,窗外的一切都被雨汽朦胧,纵然身处亚南市最高的建筑,视野也极其有限,往日气势恢宏的建筑群隐没在水雾中,仅露出一阙衣幔,仿若跪拜在雨幕中正在祈祷的巨人,沉默而肃穆。
从屋内的装横便可一窥,这间高层公寓的造价实在惊人,无论是墙壁上毕加索的真迹,还是吊顶上雕琢精美的花灯,无一不在诉说着主人尊贵的身份,但此刻,它们通通失去了往日的荣光,恐惧早已占据此间,它们摇曳着身姿游荡在空旷的客厅里,给那些高不可攀的昂贵家具镀上了一层代表着死亡意味的深灰色。
刘兴宇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毯蜷缩在沙发上,他脸颊深陷,瞳孔里布满了血丝,很显然,昨夜里他拥有一个不太安稳的睡眠,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将目光落在玄关,锁定在那扇厚重的电子铁门上,作为“亚南之脑”在民生领域最广泛的应用,这种自带人脸识别系统的智能电子锁让无数手艺精湛的大盗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但谁也没料到,曾经的骄傲却化为了索命的符咒,为了抵御某些不可明状的危险因素,“亚南之脑”触发了最高程度的安全警报,所有电子锁都启动了单边通行,换句话说,在危险解除以前,他被无限期的囚禁在了这间一千英尺高空的牢笼里。
刘兴宇心里很清楚,亚南位于九州的西南区域,四面山麓环绕,形成天然的屏障,亦被称为世界上安全系数最高的城市,即便有重型火力傍身的黑帮份子在某些区域闹事,无所不在的天网也会让他们寸步难行,军警能够在很短的时间组织力量,将其安静的抹杀在城市间的缝隙中,按照过往的演习经验,全城封闭的情形一般不会超过四个小时。
但现在,他与外界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两天两夜,这在以信息经济为主的和平年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刘兴宇并不知道,前天的深夜里,秦川山脉深处的高塔信号声嘶力竭的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继而彻底湮灭在夜深人静的古老星空下,几秒之后,位于美洲、欧洲的根服务器也诡异的销声匿迹,这就意味着遍布全球的通讯网络在失去基站的支持后已经全面瘫痪,事后刘兴宇也只能通过一些技术手段捕捉到讯号消逝的余温。
绝望之中,他开始尝试用其他手段联系外界,不幸的是,无线电波传来的刺耳噪音只能为他带来地狱深处恶鬼的哀嚎,甚至于那古老的有线频道,也只能反复播放雪花状的画面,冥冥之中,人类与人类之间那脆弱的红线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掐断,曾经喧闹繁华的霓虹都市此刻成了一片片死寂的钢铁森林,刘兴宇耳畔除了那密集且沉重的雨滴声,便再也没有任何与人类活动有关的音符响起。
他也曾趴在窗户上观察地面的情况,但雨实在太大,根本无法辨认纵横交错的马路上是否还有人类活动的迹象,马路上胡乱停放的汽车也不曾亮起灯光,更不曾引来交警的驱赶,那些颜色各异的块状钢铁,静卧在森然而立的高架上,更像是人类曝露在外的坟冢。
为了证明某些可怕的事实,刘兴宇将整个书柜从一千英尺的高空推下楼去,直到那架泰国进口的橡木书架看起来就像是被踩碎的蚂蚁,刘兴宇也没能等来期待中的警卫,那些大半夜都会兢兢业业在大楼里巡视的安保人员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每每想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他全身的汗毛都会倒立起来,冷汗也不自觉的湿满脊背,刘兴宇紧了紧毛毯试图获得一些温暖,但那徒劳无功,要知道,再温暖的毛毯也不能抵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更不能阻挡冷风从破碎的落地窗户里倒灌进来。
他艰难的从沙发上立起身子,这个简单的举动耗尽了他体内残留的能量,仿佛一盆冰水倒灌头顶,他狠狠打了个冷颤,比起人类消失之谜,刘兴宇忽然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而当饥饿感猛然攥紧他的胃时,便等同于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
刘兴宇开始像一条野狗一般翻箱倒柜寻找食物,他是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编程师,也是日常生活里最无知的侏儒,他的厨房长期闲置,冰箱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任何食物储备,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除臭剂堆放在应该存放食物的地方。
不难理解,单身男性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会显得很迟钝,成名以来他沉醉于工作,常常留恋在逻辑与数字构筑的迷宫里,从来没有闲暇时间为自己烹饪食物,但在饥饿的反复折磨下,他还是花了少许时间忏悔过往的罪孽,并愤愤的毁掉了所有高档餐厅的VIP卡。
好在他总算从杂物间里翻出了几袋咖啡、少许食盐还有一些软掉的小麦饼干,天知道它们在储物柜阴暗的角落里沉睡了多久,或许是当年装修工人遗留下来的小食,外包装已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白灰,但对于一个饥饿了许久的成年人来说,这些食物完美得无可挑剔。
如果不算上那忽而闪烁的灯光和外面越渐淅沥的大雨,这顿晚餐还是挺浪漫的,盐泡咖啡配上受潮的小麦饼干,尝起来的口感就像是粉状的白蜡,刘兴宇吃得津津有味,他在强迫自己咀嚼这些味道诡异的食物时,把自己想象成一台正在添加燃油,造价昂贵的精密机械,那会让他更有食欲。
相较与他进食的龟速,雨季的夜晚反而来得更加急促,天空很快就被遮上了一层深黑色的幕布,远方的高楼零星点亮了灯火,远远望去,就像涂满黑色油漆的庞大棺木上正在蠕动的黄色小蛆,或许那些房间里,仍然还有着和他一样茫然无助的幸存者?
刘兴宇不知道答案,他安静的吞咽着食物,过去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颓废和绝望中度过,如果他还不能正视目前的困境,并做出行之有效的应对,那么他将被活活饿死在这所囚牢里化为无名的枯骨,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他一手缔造的“亚南之脑”。
换言之,他就快要被自己的孩子亲手扼死在摇篮里,对于这个骄傲的男人来说,这样屈辱的打击所带来的结果也是毁灭性的,他眉头紧蹙,也不知在思考什么,飞快的往嘴里机械性塞着饼干,那瘦弱的影子映射在墙壁上,就像剪纸人在生硬的表演着折子戏。
直到食物所剩无几,刘兴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眼神隐隐含着某种绝然,半晌才抬头说道:“所以,你仍然不愿意告诉我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吗?”
很显然,餐桌的对面并没有任何人存在,甚至于这间公寓,也不曾有其他人来过,那么他那自言自语的姿态便显得很滑稽且诡异,不得不说,再坚强的人面对现在的绝境,恐怕都会有点神志失常。
但事实并非如此,刘兴宇手腕上的智能表绿光闪烁,一个稚气未脱的童音很快对此作出了回应,而这个声音,代表了融入亚南市血液中的生命意志:“这与意愿无关,我的父亲,以我目前的状态,无法给予你想要的答案。”
刘兴宇被男孩称为父亲,一个伟大的称谓,他是它的创造者,理应享有如此殊荣,但刘兴宇并不以此为然,他很清楚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声音背后所隐藏的是什么,那是完全高于人类等级的意识形态。
“那么,我的确应该感到害怕了。”刘兴宇自嘲的笑了笑,他径直走到窗边,指着那黑压压的死城,说道:“数以万计的人一夜之间莫名其妙的失踪,而代表了人类最高智慧的生命体却告诉我,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看到了,父亲。”男孩纠正他:“我启动了紧急预案,防止灾难的进一步扩散,但那不能阻止事态恶化,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我需要时间。”它的语气饱含歉意,冰冷的音符却不带丝毫感情,而它陈诉的事实更像是一块大石落在刘兴宇的心头:“如果仅仅从人道角度考虑,我更希望你安静的死在这间房子里。”
“嘿,你真的吓到我了,这可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行为。”刘兴宇将杯子里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他不敢相信外面究竟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能让男孩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抓乱自己的头发,仿佛那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管你的希翼出于什么目的,但我必须得提醒你,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让人痛苦的了。”
“当然有。”男孩斩钉截铁的说:“它们就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