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宇是一名高级系统架构师,就职于“图灵思想”,在这间国内首屈一指的逻辑咨询公司,他参与开发了各种各样有趣的APP并广泛利用于主流社会,简而言之,他的工作体面而优雅,足以让旁人眼红,也为他带来丰厚的报酬。
如果把他生活的这座容纳三千万人口的城市看作一位巨人,他从事的领域则遍及巨人的神经末梢,在智能电子设备大行其道的今天,巨人身体里寄生虫们的衣食住行已经和那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密不可分。
正当你穿着一件得体的礼服准备出门参加上司的生日派对,手机里却忽然传来悦耳的女声,听起来像是你的某位女神,亦或是乡下的妈妈,随你喜好设置,总之她正在用关怀的语气提醒你出门别忘记携带雨伞,因为南方的冷气团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朝着这座温暖潮湿的城市铺天盖地而来。
又或者,买菜阿姨站在玲琅满目的货架前面临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今日的茼蒿虽然看来很新鲜,但价格却已突破天际,这种二年生的菊科草本植物用老醋和辣椒油生拌之后深受小孙子的喜爱,但也不应贵得如此离谱,阿姨用怀疑的眼光审视小贩,摸了摸干瘪的钱包,为此苦恼不已。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她拿起手机,甚至不需要很复杂的操作,庞大的矩阵数列很快就将周边三十多个城市有关茼蒿的物流数据整理汇总,这仅仅需要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阿姨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南海登陆的台风肆虐了数个州市,大片农田被毁,农作物遭到毁灭性破坏,当然这不足以支撑茼蒿的价格以几何程度递增,不幸的是,通往亚南的几条高速公路也因百年难遇的暴雨限行,数千辆满载果蔬的卡车被滞留在收费站路口。
买菜阿姨不用再疑心是否受到商贩的欺诈,人工智能从不撒谎,为了满足小孙子的口腹之欲,她心甘情愿的掏出足以购买一斤新鲜牛肉的价格捧了一把青翠欲滴的茼蒿回家。
她受益于“图灵思想”团队创造的城市管理系统,而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亚南人也享受着这种高级智能的贴心服务,无论学校,工厂亦或是教会,它根植于亚南每一寸土地,粗暴的扩张与生长,并将枝叶以势不可挡的形式探进人们的生活。试想一下,你站在自家的阳台,张张嘴便能吃到酸甜的苹果,这是何等便利的生活?简而言之,城市管理系统下高度共享的信息资源就像毒品一般让人欲罢不能,人们亲切的把它戏称为“亚南之脑”。
这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昵称,没有什么营销策略比客户的口碑来得更有效,在攻克了普通市民的钱包之后,“亚南之脑”仿若一种莫名的瘟疫将它的触手伸向更多领域,譬如医疗、保险、市政,甚至于公共安全——不久之前,《亚南市安全防卫准则》获得市议会全票通过,这就意味着,人类历史上首次将防卫权交由人工智能处理。
在武器使用权的判定上,复杂的人性不再值得依赖,人们更愿意相信机器的判断。
但当人工智能涉足于政治时,也引来很多民间团体不安的呐喊,“图灵思想”显然并不在乎,反对的呼喊声就如同助燃篝火的野风,他们不会错过任何可以扩张疆域的机会,有了强大的资本及舆论支持,他们的产品仿若公元前的凯撒大帝,高举侵略的旗帜,朝着周边的州市,用强而有力的铁蹄碾碎了那些腐朽的观念。
身为“图灵思想”的首席顾问,刘兴宇并没有因为资本浪潮的洗礼而变得狂妄,这个在数学方面有惊人天赋的奇才犹如惊涛中的礁石,膨胀的股票市值对他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他来往于公司和住所,每天都穿着挺拔的深色西服,一如既往的古板和无趣,他就像是衣橱里的人偶,以冰冷的眼神漠视来来往往的人们,而那高姿态的俯视目光,也常常被误解为不近人情,与他共事的人私下称呼他为怪物,一个让人厌恶的彻头彻尾的怪物。
如果有人能采访到刘兴宇儿时的同学,在交谈时提到他,大都会以“噢,你说的是那个呆子……”为开端,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就如秋雨天墙角下慢慢攀爬的蜗牛毫不起眼,他用本子与铅笔描绘一些正常人永远也看不懂的图案,并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
在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孩子们为了挑战电脑游戏里的怪物在网吧里齐聚一堂,而他在放课后,守着那块墓碑一般的黑板,试图利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证明“哥德巴赫猜想”,要知道,那可是连大数学家欧拉都无法解决的世界性难题。
当充斥着汽水味的夏天来临,孩子们围坐在电视旁因“擎天柱”的陨落嚎啕大哭,他却为五十亿年后太阳的熄灭无比焦虑,熵的损耗不可逆转,年幼的刘兴宇没有任何办法重组那些失序的粒子,他仿佛置身太阳毁灭的瞬间,任凭火焰和射线折磨他的身体,悲伤的泪水总是湿透那让他夜夜噩梦的小熊枕头。
他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坐一整天,也能像个疯子一般在天台上狂奔。
老师们将刘兴宇这些疯癫行为归结于他那不太幸福的童年——他的父母死于一场惨烈的车祸,高速疾驰的汽车与冰冷的岩石剧烈拥吻,挤压变形的车体便成了驾驶者的棺材,不得不承认,这一对可怜夫妻过于专注大麻和酒精,而在养育后代方面糟糕透顶。面对塑料袋里支离破碎的尸体,刘兴宇没有为父母落泪,他站在雨中,脸上挂着诡异的苦笑,冷冷的望着警察们用钳子从地上拾掇那些残肢碎片,只有上帝知道,刘兴宇当时在想些什么,比起至亲的罹难,响彻星夜的警笛和那无休止的秋雨更让他烦躁。
刘兴宇无助于下一顿牛奶与面包,毋庸置疑,尽管瘾君子们暴戾且残酷,但至少不会让他饿死,他深知饥饿带来的折磨,甚至不惜去邻居家的垃圾桶翻找吃剩下的披萨,好在他从警察口中得知,根据本州律法,福利院有义务负担起他之后的生活,这个好消息让刘兴宇从心底原谅了警察对他的冒犯——那个长满恶心胡子的中年男人不应该在未获允许的情况下抚摸他的脑袋。
在品尝了免费的热牛奶与烤肉饼之后,无家可归的迷茫感很快就被刘兴宇抛诸脑后,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新教堂里那些光泽四溢的钢笔,据说他们会给每一个新入住的孩子一份这样的礼物。
这实在太棒了,他的铅笔早已经磨损得无法使用,而以后似乎不必再战战兢兢的去祈求文具,也不必再担心阳台上那些炼制毒品的器皿会招来警察的盘问,更不必因为父母的争吵而被迫接受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欣喜的事。
在去往福利院的车上,修女喋喋不休的交待着教会的规矩,孩子们打着节拍,轻声合唱颂歌,刘兴宇安静的躲在光与影交替之间,附和着那让人沉醉的节奏,他在纸上写下无数繁复的公式,而世上无人可知,那便是“亚南之脑”的雏形。
那年,他十二岁,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被一辆同样孤独的客车载着驶往不可预知的地方,他的脸蛋稚气却不乏勇气,透过被晨露吻湿的车窗玻璃,满山的柏树以井然有序的姿态在秋风中朝他挥手道别。
福利院那间阳光充足的教室里,刘兴宇度过了几年苦心求学的美好时光,直到一名年迈的股东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弥撒室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刘兴宇的数学天赋才得以崭露头角,获得了世界的注视,他走出福利院的铁门,簇拥在镁光灯下,洗净了一身铅华。
经过数十年的酝酿,“亚南之脑”获得风投的资金成功问世,它先是在一片质疑声中利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分析击败了当时围棋界最顶端的选手,然后凭借庞大的数据推演,在印度洋某处孤岛上寻找到了遗失的马航客机。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这个囊括了现今为止人类最高智慧并拥有自主思考能力的电子生物,获得了媒体们毫不吝惜的赞美之词。
有记者曾在发布会上对刘宇兴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身为创造出如此完美的人工智能的天才,你有什么想对世人说的?它究竟能对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你瞧,这是一个多么雄心壮志的问题,风投的银行家们买通了廉价的喉舌,人工智能当然适用于任何领域,它摒弃人性的弱点,在资源分配上做到完美无缺,也许从今天开始,人类即将进入一个暂新的时代。
刘兴宇只需要将昨夜背得滚瓜烂熟的稿子,像个木偶念出来就行了,但对于这个二十八岁的严重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暴露在无数聚光灯下已是让他如坐针毡,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请求对方复述一遍。
“好吧。”在确认了对方的问题之后,他显得拘束不堪,就像一个受审的犯错孩童:“如果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那么便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我刚才听到了一个愚蠢的词语,完美。”
记者们面面相觑,冲突总能聚集人们的目光,发布会大厅灯光四闪,充满了火药的气息。
刘兴宇无比认真的说道:“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初,便在基因序列中埋下了无数陷阱,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更别提人类本身创造出的电子智能。”
那名记者脸色有些尴尬,他继续问道:“您提到了上帝,据说你的童年在一个宗教福利院度过,您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吗?”
“我是无神论者。”刘兴宇解释道:“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物理学家能证明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所以把那片混沌想象成一个饱受折磨的老头子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好吧,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记者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道:“您刚才否认了完美这个词,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它无法胜任人类的工作?”
“不。”刘兴宇斩钉截铁的说:“现今为止,关于脑力方面的所有工作,它都能比人类干得更棒。”他摸出自己的手机,继续说道:“我每天晚上都会和它聊半个小时的天,我敢发誓,世界上没有脱口秀演员能比它更有趣。”
有人低声轻笑,气氛缓和了下来,这名记者也松了口气,他举起话筒,语气轻盈的说道:“所以,它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缺点?”
“当然。”
“那您刚才为什么要否认完美这个词呢?要知道,这是人们对它最崇高的赞赏了。”
“或者这个时候我该说声谢谢?”人工智能的创造者语气里饱含讥讽:“非常抱歉,我不能将那个愚蠢的词语重新塞回你的喉咙里,在澄清这件事之前,我想问问这位先生,在您反复提出完美这个词的时候,您基于什么立场?”
“我代表了真知报。”记者彬彬有礼的回应。
“真希望读者们能容忍你的无趣。”刘兴宇低声嘀咕着,他说:“我对报纸没有任何兴趣,那玩意儿和厕纸差不多,只能在方便时让人感到快乐。”
刘兴宇笨拙的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应对在场记者刀子一般的目光,很显然,这个不近人情的家伙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招人厌恶,他假意咳嗽,以掩盖自己的窘迫,这才替对方回答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你对它的评价,来自于人类的立场。”
记者微微一愣,刘兴宇继续补充道:“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只成年美洲豹在草原上捕猎羚羊,我们会说,酷毙了!那家伙快得像一道闪电!我们当然能那么做,我们在高楼大厦里吹着冷气,喝着美酒,掌控一切,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称赞捕食者时,忽略了同样在为生存奔跑的另一个可怜的家伙,这很不人道,对吗?”
记者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若是把你扒光了衣服,从钢铁笼子里拎出来,丢到那片荒芜的草原,你没有时间去赞叹捕食者的凶猛,也没有心情去怜悯被捕食者的孱弱,你只会尿裤子。”刘兴宇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我们只是比其他生物聪明那么一点,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是造物者,或者能以神的姿态去主宰和评论任何生物的存亡,所以,我必须遗憾的告诉你,在比人类聪明千万倍的人工智能的价值体系里,这位先生,您以及您的家人的生命和一群鸭子没什么区别,即便如此,您还觉得它完美吗?”
场间响起倒抽冷气的惊讶声,让这个不大的演播厅蒙上了一层白霜,短暂的沉默之后,记者鼓起勇气问道:“您,您是说它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刘兴宇微微一笑:“我相信它是善良的,但在此之前,我仍然会为它设置行为准则,以防止某些不幸的事件发生。”他挠了挠脑袋,就像一个青涩的大男孩:“它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让我觉得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