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抹阳光给这座静谧的城市镀上金边时,也宣告了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已然结束,天空泛出干净的浅蓝色,就像在海水里泡过的琉璃瓦那般纯净,南方吹来的季风拂过成片的建筑群,吹散那些阴霾和死亡,带来了泥土的芬芳,也惊醒了成群的白鸽,刘兴宇站在落地窗户的缺口处贪婪的允吸着其中的滋味,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有对未知世界的忐忑,更多的则是活着的甘甜,但现在,他的脚下是悬崖。
正如小男孩所说,外面的世界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凶险,甚至于相较之下,能够有一片宁静的安息之地都已是奢侈,但纵观刘兴宇的成长历程,环境变迁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他是石缝里长大的野花,自幼饱经风霜,骨子里便流淌着冒险家的血液,理所当然的他会背上行囊,选择一条铤而走险的道路,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像一条狗一般莫名其妙的死去。
外面超乎寻常的安静,如果你在城市里生活得够久,便能很清楚的理解这种差别来自何处,它不是劳作一天之后深夜里略带疲惫的短暂喘息,它是经历过毁灭和重生,宛如新生儿呓语那般柔和的宁静,刘兴宇将这些美好的图象储存在智能手表里,希望有一天它们能够成为弥足珍贵的影像资料。
长久以来,这座城市就像一辆为了奔向文明彼岸,不分昼夜高速疾驰的列车,它消耗着数量惊人的能源,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人们拥挤在狭窄的车厢,在有限而黑暗的空间里互相推搡,他们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甚至于舍弃掉了宽容和善良,那些美好的品德在残酷的生存法则下被视为包袱,而人们所做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不被列车抛弃,他们谩骂,厮打,祈祷,却从来没有人关心这辆列车究竟驶向哪里。
如今,它终于在一个陌生的站台停了下来,在忽视了沿途的风景之后,只有极少数人抵达了旅途的终点,他们此刻或许正懵懵懂懂的推开车门,用心惊胆颤的姿态迎接了新世界的到来,刘兴宇是其中一名幸运的乘客,也即将是悲惨的拓荒者。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装,刘兴宇在房间里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固定好攀岩绳,五十五米的动力绳能让他下降到足够的高度,从而选择某个合适的楼层破窗而入,那里会有充足的食物及干净的饮用水,至少在食物储备方面要比自己的房间更为充裕,当然或许还有躲在阴暗处的别的什么东西,为了预防突发状况,称手的冰镐则必不可少,它曾凿开安第斯山脉上坚固的冰层,并将其牢牢咬住,相信也足以应付那可怕的梦魇。
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小男孩并没有明确告知外面究竟会有怎么样的危险,它那含糊其词的说法让刘兴宇不寒而栗,也极大的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刘兴宇心知肚明,人类数万年进化历程,曾面临过无数种族灭绝危机,无论是横扫欧洲的黑死病,还是野心勃勃的希特勒,都不曾让这个星球上食物链的巅峰从此跌落神坛。
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刘兴宇打开房间里的环绕音响,并将音量调到最大,伴随着雄壮和鸣,激昂的交响乐从缺口处喷涌而出,对于这座快要死去的城市来说,它们不再是超标的噪音,它们是翱翔天际的信天翁,乘着风朝北方飘散,唤醒了奄奄一息的都市,也为孤独的旅者送行。
“以前还没发现,其实这首歌挺带劲的。”他闭目享受了片刻,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腰间的安全锁,如果这是人类最后的绝唱,他至少也应该是其中的参与者。
在开始垂降之后,刘兴宇才发觉高空的气流比预想的还要猛烈,在数百米的孤空,他就像是狂风中的葫芦摇摆不定,为了减少齿轮的损耗,他只能用双脚踩在钢化玻璃上支撑身体的重量,墙面上还残留着雨后的痕迹,即便穿有防滑的登山鞋,想要维持身体的平衡也必须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好在他曾经征服过许多雪山,也曾在大裂缝的高空仰望星夜,因此目前来说,他仍然处理得游刃有余。
但长时间的体力流逝,对于数天来都没有食物补给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严苛的折磨,随着太阳的攀升,玻璃外墙反射的光芒也越渐刺目,让这趟求生之旅雪上加霜,他不得不戴上护目镜以抵御强光,这能保证他随时可以观察到保险绳的状况,好在外墙突起的地方并不多,攀岩绳的耐磨程度也不断给他摇摇欲坠的信心加油鼓劲,大约半小时后,他才停下休整,他反手从背囊里取出水瓶,咕嘟咕嘟灌下漂浮着絮状饼干的盐开水。
就在他稍微休息的这个时间里,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景象,当然在那一个诡异的瞬间,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是别人眼中永生难忘的画面。
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一群人正站在玻璃窗里边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一群看客在围观珍禽猛兽,他们有些穿着白村衣,有些身着黑西装,手中的文件夹是他们的武器,桌边的电脑是他们的战友,而那忙碌的步伐则是城市精英独有的华尔兹。
从天而降的刘兴宇就像是拍电影用的场记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看似很平凡的场景,将画面定格在了这个尴尬的瞬间,因为一时失神,他手中的水瓶也从指间滑落,掉进了无底深渊。
过去几天,刘兴宇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与同类取得联系,种种迹象表明人类灭绝了踪迹,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但当他在绝境中反复徘徊,终于决定像一只野猴子一般从自己的窝里垂降下来时,才发现事情好像并非如此,白领们一丝不苟的发型仿佛在讥笑他过去经历的两天只不过是一场耻辱的噩梦与臆想,愤怒情绪瞬间在他心里爆开了花,他脸颊彤红,正如保险绳勒得他屁股生疼,一种杂耍艺人在街头表演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众目睽睽之下,刘兴宇有一种想要割断保险绳的冲动。
可以预见明天财经报道的头条会何等爆炸,而”图灵思想“的股价也会应声下跌,谁也不想自己投资的上市企业老总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他现在对这些毫不关心,他只关心谁能把他从这该死的地方解救下去,随着窗户里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刘兴宇也察觉到那纷至沓来的视线里所隐藏的不安。
大部分年轻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的确,他们在城市里最昂贵的土地上燃烧自己的青春,代表了文明的脊梁,散发出挺拔而骄傲的气息。即便看热闹,也应保持冷酷而严谨的态度,每当刘兴宇在狂风中像钟摆一样晃动时,他们的脑袋都会随着节奏整齐划一的左右摇摆,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足足几分钟没有眨眼,黑眸子里只剩下来自骨子深处的空洞,就像是提线木偶被恶魔操控着舞动在黑暗的舞台上,让刘兴宇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小时候赶集时曾在镇上看过的恐怖玩偶戏。
难道人类不只是单纯的消失?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变成另一种超越认知的存在?刘兴宇浑身打了个冷颤,基因进化向来都是一个神秘的课题,而地外文明更是遥不可及般的神明,若说人工智能有任何知识上的短板,也就是这两个领域的空白了。
经过短暂的观察,他确定里面的人十分不正常,他微微稳定心神,试着轻轻扣响玻璃,看能否用这种简单的方式唤醒那些看似被催眠的人们。
伴随着咚咚咚的脆响声,人们脑袋摇摆的节奏戛然而止,其中一位原本背对刘兴宇的西装裙美女在听到声音之后,小脸蛋以优美的角度缓缓转过来,但她的身体似乎无法跟上思维的节奏,于是那雪白细长的脖子只能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扭曲变形,直到她的脸挂在后背上惨白如霜,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如花,嘴角不断流淌的鲜血就如同雪地上盛开的红牡丹那般耀眼。
刘兴宇只感觉冷汗淋漓,他这才察觉到离他最近那位小哥口水都快流到地面了,很显然,相比那位含蓄的美女,小哥的爱意更加热烈,他整个人都贴到玻璃上,狠不得将身体揉进那层由硅酸盐组成的透明物质里去,他的五官已被挤压成一堆怪肉,拳头拼命锤打玻璃,用单调而刺耳的声音诉说着天人相隔的哀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如铜铃,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刘兴宇残存的理智,在小哥的鼓动下,更多的人开始狂躁起来,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宛如飞蛾扑火一般撞击那扇透明的墙。
刘兴宇的心跳随着玻璃被锤击的声音也此起彼伏,要是没有那层厚厚的玻璃墙,他很可能已经被狂热的人们撕成碎片。
“上帝啊,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刘兴宇伸出手指,试图隔着玻璃去感受对方的意图,回应他的却是混合着恶心粘液的粉嫩舌头,他不得不放弃与对方交流的打算,从那些疯狂的举动中,他几乎可以肯定窗户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没人知道它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位为了回眸一笑,硬生生把脖子折断的美女,还在手舞足蹈的往嘴里灌咖啡时,他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
“疯了,全都疯了,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对着那乱成一锅粥的办公室,刘兴宇狠狠啐了口唾沫,人们在里面上蹿下跳,表演着世间最恐怖的哑剧,而那些由贪婪、好奇、爱慕交织成网的视线将他笼罩,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他很快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读出了另一些讯息,这些讯息让他汗如浆下,就连保险绳都随之瑟瑟发抖。
人们的眼神分明在告诉刘兴宇,对于我们来说,你才是这个世界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