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入秋后,人行道两旁的的树叶颜色越变越深,没了夏季的艳色。
清晨,老嘉兴的闹市区,勤俭路上,街头巷尾的早餐铺子等都在忙着开张。姚家饭店是这条闹市街上最大的饭店,它的正对面是人民剧院,此时正有人从里头走出来拉门。那人边走边打哈欠伸懒腰,一副晨困的样子。
边上是卖贡丸汤猪肉铺的零食店,戴着棉布帽的妇女已经煮好了头锅汤料,正在把贡丸往里倒。
剧院和零食店的中间还有一家杂货铺,店主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伯,他懂一点中医,识得药草,每年入冬前都会做一些冻疮草膏放在店里卖。
她还记得,母亲以前每年都会在他那里买上好几包,自己用着好,所以也给她备好了寄去美国。只是她手上的冻疮在美国就没再发过,所以每次收到冻疮草,她都会把它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沿街的两边还有不少的早餐店,水果店,布店和米行。就在这短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几家店都已经拉开了卷帘门开店营业了。
一时间,被米店老板搬到门口的好几袋敞开蛇皮口袋的雪白色大米,被布店老板娘悬挂在店外金属杆子上的各色面料,剧院门口摆着的今日上映的戏码表,再加上早餐店食品店门口冒着腾腾的白烟和香气,整条街就在这样的场景下热闹了起来。
姚家饭店是整条街上最大的一家饭店,前厅堂,后居室。妙的是,它的后院是这区唯一没有被拆建的前清时期的古建筑。
她趁着现在人少的档儿,从饭店门口往里走。
后院是传统的四四方方,庭前一口石井,旁边是假山和石板台子。井边上还有两颗老枇杷树和一棵老桂树,是她奶奶年轻的时候种的,被培育的很好,每年都会结很多琵琶和桂花。
内院窗子的木纹脉络上糊的是以前老人们爱用的明纸,不保暖,但很透光,看着也漂亮。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这里养过一只全身花斑的大猫,每到了冬季就会把门下边的明纸挖个洞跑到外面的院子里抓麻雀。有一次,她看到那猫儿竟是随着麻雀的飞跃,一下跳到了树上,扑到了麻雀身上,将它咬在嘴里,再跳下来。
最多的一次,二十八只麻雀堆了一地,每只还都吊着半口气。奶奶每次都很高兴地给院子里的大家做酱爆麻雀吃。
味道比前厅请来的厨师做得还要好。
她走着走着,眼泪突然在眼睛里汹涌起来。她八岁前一直是住在这儿的。
老嘉兴勤俭路的姚家巷门,一巷十户,兵营里退伍回来的伏老爷子家,评剧说书的王家,邻赵家的大叔公,李家的二婶,王家的老太爷,和一些她从来都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叔姨们。
还有,他们叶家。
叶家从她爷爷辈开始就是街头邻里都知晓的文化人,在姚家巷门里是独一份的知识分子。谁不知道叶家的老爷子知天文明地理,摘片树叶子在鼻子下闻两下都能知道明儿个下不下雨太阳大不大。最让邻里间传奇称道的是有一次叶老爷子的妻子许奶奶养的猫抓了只老鼠,没死却到了叶老爷子的手里,研究了两天后,叶老爷子突然说后天会地震。
街坊邻里只觉他是读书读傻了,哪只第二天夜里,内院里满地的蟑螂老鼠乱窜,还莫名其妙地停了电,天还没亮,各家房上的吊灯便幅度很大地摇晃了起来。
地震了!
从那以后,叶家的老爷子更是被姚家巷门里的老一辈人奉为神人,还说叶家风水好,就连许奶奶养的猫都会算气节观地势。
叶彤站在进入内院的唯一出入口,一手有些发颤地抚摸着木纹古窗上的脉络和一些被人用手指戳破的窗洞上。
她回国后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家,问了邻居后才知道母亲因为病重,被接回了父亲的老家嘉兴。
她回来了,爷爷奶奶是否还认得她,大家是不是还记得她这个从小就顽皮爱胡闹的小皮猴子。
叶彤正泪眼婆娑地想要走进内院,往叶家的院子走去,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乱闯别人家院子呢!快出去快出去!小韩是怎么搞的,连个门都看不好!”
叶彤转身,看到的是一个个子不高,头发微卷,穿着睡衣正拿着晾衣架的中年女人。
她对这个女人有些印象,可时间太久了,她记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了。她八岁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这里了。初中毕业后,她被逼着去了美国,就更是没法回来了。至于她被逼出国的原因,她在手机里问过父亲许多次,父亲只是说,美国的发展好,再问就会挂电话。而问母亲呢,只是说为她好,问急了就会哽咽不语。
于是,她便不再问,渐渐的连电话都很少打回家,偶尔会上网跟家里通个视屏。
“您,您是?”
女人见她疑惑地问她,白眼一翻,吼道,“出去出去出去,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闯到别人家来了,有没有礼貌啊?”
说着伸手就要将她推搡出内院。
叶彤无语地笑了笑,正要解释,楼道里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阿美,怎么啦,一大早那么吵吵嚷嚷的,我们家小彤还在睡觉呢!”
听到这个声音,叶彤的脚像是被钉在原地,再也移不了步,转过身看向这个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个中年女人,穿着一条素色的连体裙子,肩上披着大衣外套,脚上踩着棉拖鞋向她们走来。也许是起来的急还没有梳头,中短的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有些蜡黄,眼角和嘴边还有刚睡醒的痕迹。
“妈......”
叶彤喊出的声音暗哑带着压抑,低低的,声音很轻。
黎稚雅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怪异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孩,有些不明所以。如果她没听错,这个女孩刚才是不是叫了她一声,妈?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叶彤,没有责怪的意思。
“阿美,怎么啦?”
阿美本就是个实诚的大妹子,嗓子好,音色洪亮,她意识到自己的大嗓门把邻居吵醒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了嗓子说道,“黎姐,这女娃娃走错了门,我正要赶她出去呢。”
黎稚雅微微一顿,看向女孩,说:“你要是吃饭呢,就等下午,前边饭店要下午才开业。快出去吧,这里是居民住所,不要乱闯。”
听了她的话,叶彤愣在了原地。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自己的母亲。她,不认得她吗?
她有些不确定地走到母亲的面前,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在里面看出个究竟来。
“您,不认得我?”
黎稚雅奇怪的眼神里带了些不悦,然后摇了摇头。
这时,楼道里再次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孩披着外套走了出来,来到黎稚雅的身边,依偎在她的肩膀上,好奇的问:“妈,怎么了?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身高与她一般高,身材与她也相似,发型跟她两年前还在美国时的一样。最重要的是,那女孩的脸,看起来居然与她有八九分相似,最让叶彤害怕的是,她用跟她一摸一样的声音,喊着黎稚雅,妈?
叶彤摇了摇头,好笑地看着她们,“妈,不要开玩笑了,一点也不好玩!”
话一说出口,叶彤看这三人看她跟看陌生人一样的脸时,她的表情凝固了。
他们站的地方转角就是楼梯,楼梯口被他们四个女人占住,空间就显得很拥挤。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是彼此望着。此时此刻,空间里静的连院子里的刮风声都能听到。
叶彤清楚的感受到心脏受挤压后的弹跳声,脑海里的恐惧被一只巨大的黑手渐渐放大。眼前的楼道,内院入口,糊了明纸的古窗,还有站在她面前的三个人,好像被拉扯挤压,在她眼前无数次地摇晃和分裂。
天旋地转。
“你们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