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无语,很快便到了馆舍门前。
身着玄色深衣的大秦典属国冯劫显是早早得了下人禀报,已在门内迎接,待得赵政当先迈入,便即上前躬身见礼,显得极为谦逊。只是眼见公子赵政****上身,满是青紫瘀伤,他的双眉仍不由微微一皱。
“公子,不知何人如此大胆?”
冯劫不等赵政回礼,便是沉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赵政笑着摆摆手,淡然道:“此处不便细谈,冯公且先入内稍候。容小子稍稍打理,再行向冯公奉茶,可好?”
冯劫赶忙拱手道:“公子说笑,折煞在下,公子自便,某自当恭候。”
(赵政只是未认祖归宗的王孙,且典属国地位颇高,冯劫应当是不能自称下官和臣,无良思虑再三,只能选用在下二字,若是不妥,请历史大神指教。)
“呵呵~~”
赵政本就是来自后世之人,学着古人文绉绉的对话,即便是脑海中有公子政的记忆,也是颇为费脑子的,再加上浑身疼痛难忍,也就索性不再拘礼,吩咐侍女打扮的下人将冯劫请入正堂奉茶,便自顾自的往内室行去。
先秦的穿戴服侍对于现代人而言,无疑是极为蛮麻烦的,尤其是打理头发。虽说赵政不过九岁出头,未曾束发,却也要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如头顶两角,也就是所谓的总角。
想到正堂有冯劫这尊大牛在等候,生性跳脱的赵政自是也不想多费工夫。索幸抬手制止了要替他梳洗的侍女,扯下脑袋上仅存的一节束带,一脑袋扎入铜盆里,胡乱洗了几下,便用软布擦干,随意梳了梳。他又咧着嘴,忍痛擦了擦上身,便接过侍女手中的宽大深衣,连满是尘土的下裳和裘裤也没换,披在身上就往正堂走。
正堂之中,冯劫正端坐侧席,有一口没一口的品茶等待。赵姬虽是馆舍的女主人,但毕竟是秦太子子楚(异人)的姬妾,无论男女之礼,还是臣属之礼,断断都是不容许她出面奉客的。樊於期等人又是下属,不敢入座,也不敢轻易发话,一时间,冯劫倒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了。
当披头散发的赵政迈入正堂,冯劫非但没有在意他颇为失礼的装扮,反倒暗自庆幸不用继续枯坐等待。
“小子手脚太慢,累得冯公久候,还望见谅。”
赵政见冯劫起身离席,似要上前见礼,倒也不敢摆架子,赶忙紧走几步,当先躬身作揖道。
“呵呵,公子言重。”
冯劫表面虽不露痕迹,但心中显然对赵政的谦逊很是受用,毕竟出身豪门世家,又以而立之年得居亚卿高位,多少是有几分自傲的。
两人毕竟初次见面,难免虚应客套一番。执意将赵政让到主位入席,冯劫方才重新入座。
“不知冯公此番屈尊登门,所为何事?”
赵政刚刚落座,随意抿了小口味道颇为怪异的油茶,也没心思仔细品味,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冯劫却并未立即答话,而是眼神慢慢扫视过正堂内的其余下人,笑而不语。
赵政前世好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如此明显的暗示自然看得清楚,当即摆摆手,将正堂内的其余众人尽皆挥退。
樊於期更是心思通透,将众人赶得远远的,自己则从外面深掩堂门,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外守卫。
冯劫见四下已无他人,方才望向赵政,拱手道:“回禀公子,此番在下名为出使赵国,乃是奉太子傅吕公之命,欲迎公子归秦。”
“哦?”
赵政并未如冯劫预料中般喜形于色,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分外平静的小脸上,便是意外之色也无半分。
冯劫心中自是有些惊诧,只道公子政怕是并未听清,忙复又再道:“公子,在下是来迎公子归秦的。”
“嗯。”
赵政点点头,倒是多说了三个字:“醒得了。”
“……”
冯劫一时间倒是凌乱了,连带原先准备好的满腹言辞都硬生生噎回肺泡了,差点把自己活活憋死。
赵政倒不是想故意装X,眼见冯劫满脸便秘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小子想要归秦,怕是不容易吧?”
“大王已下诏,命公子肆入赵,以代替公子为居赵质子……”
(注:公子肆,即秦王赢柱之子赢肆,史记有提及此人,不显眼,但比较重要。有兴趣的仔细找找,估计你们还是找不到,那无良以后揭晓,哈哈。)
冯劫迟疑片刻,方才意有所指回复道:“只是此事隐秘,仅在呈交赵王亲启的国书中提及,尚未传扬开来……”
“冯公放心,小子虽年幼愚钝,却也醒得个中轻重,不会胡乱张扬的。”
赵政面色一肃,沉声承诺道,只是稚嫩的小脸露出如此神情,实在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看在冯劫眼中,难免有故作老成的喜感。
冯劫自然不会直接驳了太子膝下长公子的面子,只是讪讪的苦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赵政怎会看不出冯劫的言不由衷,却也只能无可奈何,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体才九岁出头,哪怕装得再早熟,看在别人眼中也还是个只会玩尿泥的小屁孩。冯劫适才能将如此隐秘的事预先透露给他知晓,恐怕也是想到赵王迟早要召集大臣们商议此事,既然瞒不了多久,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至于更多的细节和内幕,自然是不会再透露的。
“依冯公之见,小子日后当如何行事?”
赵政并不觉得自己的智慧比古人更高,尤其是这些名留青史的先秦大牛,却又担心自己的穿越造成了蝴蝶效应,改变历史进程,要是造成自己无法如历史般安然归秦,乃至丧命赵国,岂不悲催。
“公子无需太过担心,在下行前已得吕公授计,知晓该如何打点关节,只要公子暂且隐忍些时日,莫要横生枝节,大事可定。”
冯劫眼见公子政年纪虽小,但却颇为上道,不由心中大定,顿觉不枉今日一行,自不吝于出言保证道。
“冯公只管放心,今日那赵国太子赵偃将小子打成这般惨样,小子也未曾还手,便是出言顶撞也没有半句呢,呵呵。”
赵政倒是不为己甚,若无其事的将自己先前的丑事说了出来,语气中甚至不免显露出些许庆幸乃至自得。丫的,还好当时俺穿越得及时,否则按照真正秦始皇的暴戾脾气,难免不论三七六必治,定要跟赵偃等人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坏了自家大事。
“……”
冯劫显然被公子政天马行空的思维模式和突如其来的无耻模样弄得凌乱不堪,停顿了好一会,方才皱眉恼怒道:“公子满身青瘀,竟是被赵偃那厮所伤?赵人当真辱我大秦甚矣!”
“哈哈,冯公无需在意,大事要紧。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所受的屈辱,小子自不会忘,他日终究是要亲手讨还的。”
赵政眼见冯劫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愠怒之色,不由哂笑出声,反倒出言劝慰道。看来世人传言关中老秦人民风彪悍,粗豪直爽,倒也不完全是地域偏见。单看冯劫身为秦国典属国,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长,竟也无法完全制怒。
可见秦国虽名帅猛将不断涌现,历代秦王却大多倚重别国客卿,拜相治国,想来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当然,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出如今秦国在面对山东六国时,正逐渐展现出强势无比的碾压姿态,底气十足。
“公子言之有理,是在下失态了。”
冯劫先前之所以恼怒,并非单单怀着对赵偃的愤慨,也不可避免对公子政厚颜无耻感到颇为鄙夷,因懦弱而自得的态度实在失了老秦人的威风。但此时见得公子政满脸自嘲之色,闻得他淡然却满含自信的言语,一时却又有些恍然失神。
这眉眼,这神态,这语气……
像!真是太像了!
冯劫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场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轻扶竹冠,亦曾如此淡然而自信的对年幼莽撞的他轻笑道:“冯劫小子啊,既想成为乃兄去疾这样的大秦栋梁,还得好好磨砺戾气。输便输了,何必争一时长短,无非就是割去几城,向那赵国遣使求和罢了。日后,他们终究是要跪着送回来,哀求寡人收下的。”
是啊,身为赳赳老秦,何必争之一时呢。
正是那个当年看似和蔼祥和的老者,十年前尽起秦国大军,令杀神白起挥师上党,于长平之战尽诛四十余万赵军,其后秦军更是围困赵都邯郸三年之久,差点覆灭了当初骄狂傲慢的赵国。在西北边陲挣扎求生千余年的老秦人,被山东诸国凌辱欺压得少么?终究是要讨还的!
赵政却不知冯劫心中所想,即便知道,恐怕也只能暗自汗颜。虽说赵政这具身体确实流淌着曾祖父秦昭襄王嬴稷的血脉,史上的秦始皇也确实和嬴稷一般雄才伟略,但对于穿越者赵政而言,除了眉眼间有几分先祖遗貌,才干胆识比起这一代雄主,简直稚嫩得像牛粪里新生的草芽。
总之,两人心中各有所想,虽是对坐良久,实际上却也没有太多深入交流,皆是浅谈辄止。然而待冯劫告辞而去后,两人却又各自暗觉此番似乎收获颇多,尤其是冯劫,心中暗暗有了几分计较,几分貌似会影响冯氏一门,乃至秦国朝堂今后格局的计较。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注:两人谈话的其余内容其实很重要,冯劫的对赵政的看法不算突兀,大篇幅的叙述太枯燥,后面会逐渐涉及的,大家继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