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王宫,内廷后寝。
盛夏午后,夏蝉喧嚣,反倒让本就酷热难耐的人们生出几分昏昏欲睡的感觉,赵王赵丹自亦不免午后小憩一番。
等到赵王睡饱,喝过冰镇梅汤醒神,信步迈出内寝,方才看到正跪在外殿,浑身大汗淋漓的太子赵偃。
“偃儿,又闯下祸事了?”
赵王倒是毫无意外,对于这个从小顽劣惫懒的儿子,他平日虽没少教训,但心中实在宠溺得紧。战国虽未出现“家有犟子不败家”的醒世恒言,但对于个中道理,赵王却是醒得的。尤其是这犟子表面倔莽,实则心思通透,看似小祸不断,却从未于大节有亏。
“王父恕罪,儿臣先前禁不住乐乘那厮怂恿,将秦质子拖到丛台营前暴打了一顿。”赵偃也是熟知其父性情,倒是光棍得很,径直毫无隐瞒的实话实说道。
“呵呵,如此一来,倒是有趣得紧了。”
赵王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捋着长须淡淡一笑,打趣道:“前些时候落下的伤可都好了?今日怕是又要打上几杖了。”
赵偃闻言,只觉屁股上刚刚落痂的旧伤又在发痒,赶忙连连挠头,无奈苦笑道:“儿臣知错,自当认罚,只是王父可否不要再施廷杖,便是在背上多打几鞭也行,否则儿臣怕是又无法习练骑术了。”
“呵呵,那倒也不急。为父且先问你几句,若是应答得当,便是免了责罚也无不可。”赵王饶有趣味的看着惫懒无赖的儿子,摆手将殿内的宫人尽皆挥退,复又满脸笑意道,“依你之见,为父若是责罚于你,又当如何处置乐乘呢?”
赵偃讶异瞪大了眼睛,呆愣了好一会,方才讷讷道:“王父不是时常告诫儿臣要多加笼络乐氏一族么?又怎可为此等小事责罚乐乘呢?”
“哦?你竟不恼那乐乘,没想着让为父替你出口恶气?”赵王闻言,反倒收起了脸上笑意,显然赵偃的回答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却并非不好,而是好得令他莫名惊诧。
“其实也怨不得乐乘,他本就是燕人,才投靠我大赵短短数月。虽蒙王父不计前嫌,委以领军之责,但终究并未完全归心,难免存着私心作祟。再说儿臣本也存心教训一下秦人,否则便是上卿乐毅亲自出马,也说不动儿臣这堂堂大赵太子。”
赵偃嘿嘿傻笑,贼兮兮的一对大眼中,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乱转,显得分外狡黠。
“哦?”
赵王双眉一扬,所谓知子莫若父,自然知道赵偃心中显然另有盘算,忍不住追问道:“你且细细道来,无需藏头露尾,故作拿捏。”
“诺。”
赵偃应诺一声,倒也不敢再吊王父的胃口,直言道:“今日儿臣非但暴打了秦质子,还将那前来相助于他的燕王长公子姬丹一并教训了,其后的大半拳脚反倒都落在了姬丹身上……”
“好!做得好!”
赵王未等儿子说完,便是眼睛一亮,脱口赞道:“为父先前就知道你这滑不留手的臭小子断断不会轻易被乐乘这憨货怂恿。”
“嘿嘿。”
赵偃自得的挠了挠头,继续道:“先前儿臣还带了不少朝臣的子弟,告诉他们乐乘将军对秦燕两国皆是心怀怨恨,却又不便亲自出手报复故国旧主,便想让儿臣引出姬丹替他出口恶气。”
赵王赞许的点点头,极为欣慰儿子身上和自己当年一般无二的无耻风范,沉吟片刻后,复又问道:“嗯,如此甚好。姬丹和赵政伤势如何?切勿弄巧成拙才好?”
“王父放心,儿臣下手自有分寸,更派人暗中监视。适才已得了回报,赵政尚能行走自如,姬丹也只是晕死过去,并无大碍,已被赵政带回馆舍医治。”
此时的赵偃已完全不似在丛台营前那个戾气冲天的热血少年,反而显出几分大国储君厚实的稳重深沉,淡然道:“想来燕国使臣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前去探望他们的长公子了,说不定还会前往我大赵行人馆问责。”
(注:战国时,赵国的日常外交事务由“行人”掌管,递交国书等重要事宜才经御史乃至国相受理。)
“呵呵,这倒无妨。燕国如今为我大赵附庸,翻不起甚么浪来,至多让国相安抚几句便是了。”
赵王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沉吟道:“我儿此番也算谋划得宜,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恐将那秦质子赵政得罪狠了,日后倒是留下几分隐患。”
“王父多虑了,那赵政无非一个落魄质子,又是那赢异人和舞姬私生的孽子,便是想要认祖归宗都不容易吧?”
赵偃实在无法理解王父言谈间深埋的那一丝忌惮,在他看来,即便秦国想要借机发难,也显得师出无名,毕竟赵政的质子身份乃是延续自逃跑归秦的公子异人,甚至都没得到秦国发来国书确认。
“诶,先前是为父怕我儿年少气盛,泄露了隐秘,未将秦国情势变化尽皆让你知晓,倒是怨不得你。”
赵王迟疑片刻,方才叹了口气,皱眉道:“日前秦国已派其典属国冯劫递交国书,请送公子肆入我大赵,代赵政为质子,更要将赵政带回秦国。”
“啊~~”
赵偃闻言,不由自主的诧异失声,急忙惊声问道:“那公子肆不是秦王赢柱颇为看重的亲生之子么?据说虽只年过而立,便已委以卫尉丞的高位,辅助卫尉张唐掌握秦国禁卫。秦王怎会舍得用他代替赵政入赵为质?”
“愚儿!你莫非还想不通个中关节吗?赢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赵王皱着眉头,满脸严肃的看着大惊失色的儿子,一字一句的沉声说道:“赢柱如今已年过半百,又沉迷酒色,本就是风中残烛,命不久矣早就是预料之事。只是想不到当真如此福薄,还在替秦昭襄王守丧之时就撑不住了。”
“赢柱一死,那嬴异人岂不是要坐上秦王大位了?”
赵偃强自压抑下心中的惊骇,尽力消化着刚刚听到的骇人消息,茫然喃喃道:“这赵政,竟要成了秦王长公子?当真世事难料啊!”
“是啊,谁曾想到,当初终日对为父谄媚阿谀的那个落魄王孙竟已要成为堂堂秦王。而如今被你肆意凌辱的赵政,他日若也得登大位,岂是我大赵之福?”
赵王仰头微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之色,便在短短数年前,秦质子异人还只是他脚下肆意欺凌的一只土狗,如今却要成为大秦之主,威势更远在自身之上,实在令他有些难以接受。
“王父,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赵偃虽机灵狡黠,但终究不过半大少年,深恐自己无意间留下大患,焦急的询问道。
赵王终究是一国之君,性情城府皆非赵偃能比,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焦虑,反倒淡然一笑,沉稳而自信反问道:“我儿勿慌,依你看来,那赵政性情如何?”
赵偃仿佛被王父的沉着而感染,很快便安定下思绪,回想片刻后,方才肃容道:“儿臣和那赵政接触不多,只是今日将他毒打之时,这厮却是不敢奋起抵抗,只顾闪躲逃窜,怯懦得紧,实在没有半分秦人的悍然之气。反倒是姬丹颇为仗义豪勇,死死将他护住。”
“哦?”
赵王不予置评的点点头,却似乎又回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道:“当初的赢异人不也是任由他人肆意打骂吗?”
“王父的意思……那赵政竟是刻意隐忍?”
赵偃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王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万分的猜测,却瞬即猛然摇头将之完全驱散,苦笑道:“王父也太高看那孽种了。当初赢异人入赵为质时,已过束发之年。虽不得赢柱宠爱,好歹也是公子身份,得以受教,后来又得吕不韦为之谋划,方才懂得行隐忍谄媚之道。而这赵政如今不过九岁稚龄,又跟着其母赵姬逃难多年,衣食无着且不论,更是无人教导,怎会有如此城府?”
“呵呵,我儿言之有理。”赵王笑着摇摇头,略带自嘲道:“莫不是因为年事渐高的缘故,为父近来竟常常忆起当年往事,沉溺追悔之余,却也不免更失过往棱角锐气,行事愈发怯懦了。”
“王父何须如此?往事已矣,来者犹可追。只要我大赵十万铁骑尚在,终将马踏中原,席卷天下!”
赵偃双目熠熠生辉,周身洋溢着热血少年独有的澎湃朝气,朗声直言道。
“呵呵。”
赵王捋须而笑,虽觉儿子尚嫌稚嫩,但也正是这股初生牛犊的无畏赤胆,让他极为看重,仿佛看到了当初年幼即位的自己,也是一般的勇往无前,壮志凌云。
遥想立国之初,赵国一介小邦,论民风彪悍不及虎狼之秦,论仓禀充实不及濒海之齐,论道统尊贵不及姬姓宗邦,论物产丰饶不及坐南孤楚。但正是历代赵王世代传承的这股无边胆气,硬生生在战国乱世中闯出了一条血路,铸就了雄踞华夏北部边陲的煌煌大赵。
“也罢,你今日的责罚就免了。为父还要让人颁下诏书,加封乐乘为武襄君,你明日记得亲自登门恭贺。顺便让他将拜帖转交上卿乐毅,寻个好日子,前去拜会一番……多备厚礼,一定教世人都看清楚!”
“诺。”
赵偃心悦诚服的慨然应诺,也跟着王父嘿嘿傻笑起来,憨厚老实的挠着脑袋,小模样可爱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