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感觉出奇的累,被他扛在肩头上的姬丹看似瘦小枯干,其实浑身筋肉紧实,实际分量不轻。赵政此时还不过是个九岁出头的小毛孩,哪怕是继承了西北老秦人身强体壮的好身板,要扛着昏死过去的姬丹,也实在有些勉强了。
好不容易挪动到闾巷口,赵政一把放下姬丹,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嘟囔道:“呼~~麻蛋!怪不得人家都说死沉死沉的,人一旦失去知觉,果然要重上不少。”
望着幽长的巷道,赵政愈发的纠结了,盘算着是继续扛着姬丹走,还是索幸将他在地上拖着走就算了。其实姬丹所居住的馆舍离巷口并不远,反倒是赵政住在巷尾,离此处还有好大一段路。然而赵政却并不打算将姬丹直接丢回燕使馆舍,而是要弄回自己的住所,毕竟两个地方的条件实在差得太远。
别看赵政只是个尚未认祖归宗的秦国“野生”公子,而姬丹贵为燕王的嫡长子,论起此时在赵国享受的实际官方待遇,赵政远远要好于姬丹的。
战国时期的各国质子有不同的待遇,简化到赵政和姬丹身上,便可看出一二。
首先是两个国力相当,或至少差距不大的国家,为了保证彼此间有个最基本的信任基础,就会互相交换人质。从某种意义而言,是平等公正公开的,自然质子的待遇也就相对较好。当然也就会随着相对国力的强弱变化,或者两国争端而上下浮动。
赵政便处于这样的地位,虽说秦赵两国血仇难消,但毕竟秦国兵威赫赫,赵国也明白要像当初拿赵政便宜老爹公子异人的性命来威胁秦国是行不通的,索性就好吃好喝侍候着,免得秦国抓住把柄借机翻脸。
其次就是类似姬丹的悲惨情况了,燕国自从被赵国反击,差点连燕都蓟城都丢了,只能割地求和,成为附庸之国。姬丹作为附国公子被送到赵国做人质,哪怕身份再尊贵,也不会得到善待。虽靠着燕国自己贴补吃穿用度,倒也衣食无忧,但馆舍却是赵人分配的,轻易也不能到别处居住,那几间破屋子,实在比平民也好不到哪去,堂堂燕王嫡长子,在邯郸反而混得还不如燕国派来的使臣。
“诶,好人做到底,谁叫我那么善良呢?”
赵政犹豫片刻,索性宽衣解带,****着上身,只留下身短裳。他将脱下的大袖宽衣垫在姬丹身下,扯着袖口就往里拖。所幸闾巷里铺的是平整的青石路,又不常行马,没有太多的坑坑洼洼,不至于让姬丹受太大的罪。
“政儿,你这是怎么了?”
赵政低着头吭哧吭哧的往前拖着,却听到前方却来一声脆亮的惊叫声,似乎带着习惯性的某种唱腔,划破了午后的静谧,惊得他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领着数人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伸出手来想要扶住他,赵政迅速闪开,带着明显的抵触。少妇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略带尴尬的收回手,眼中满是无可奈何,甚至隐有几分懊恼。
赵姬,秦始皇的生母,凭着脑海中的记忆,赵政迅速就认出了眼前的少妇。他之所以闪避赵姬的搀扶,却并非完全是出于穿越者的戒备心理,更多的是潜意识的不满,甚至是来自真正的少年赵政心中的怨念。
对于这近乎本能的反应,仅仅是短暂的讶异过后,赵政却完全理解了少年心怀怨念的缘由。赵姬先前是卫国巨商吕不韦的爱妾,平日享尽荣华,却被送给了当时极为落魄秦国质子异人,心中便已多有埋怨愤懑。到了邯郸之战时,吕不韦和异人更是抛下赵姬母子,自顾自的逃回秦国,导致母子二人四处逃难,吃尽苦头,对于习惯享受的赵姬而言,简直是生不如死。
要不是有儿子赵政在,留给了赵姬日后咸鱼翻身的念想,恐怕她早就另攀高枝,改嫁他人。赵政对她而言,既是害她被追杀的拖油瓶,却又是一个大赌注,一个未来或许可以套利的工具。平日里对赵政虽尽责养育,却也不会倾注太多的母爱。所谓的相依为命,纯属他人对所谓母爱的美好臆想罢了。
在大道崩塌乃至易子而食的战国乱世,人的道德底限甚至人性总会被无限的压低和扭曲,对于某些人而言,亲情甚至不如一钵粟米饭。(作为后人,我们不应过度美化,也切勿轻易批判,因为我们实在活得太容易了。看待先秦乱世,尽量避免套用现代思维,会比较能融入。)
赵政更为年幼的时候,也曾想要从母亲赵姬身上获得更多的关爱,但她却常常会将对吕不韦和异人两人的怨念投射到儿子的身上,反应分外的冷淡。久而久之,母子二人的关系虽算不得糟糕,但也绝对称不上亲近。
如今公子异人做了秦国太子,赵姬看到了未来的光明前景,再想好好修复颇为疏远的母子关系,在赵政看来,实在是为时已晚。
“人之初,性本善啊,历史上的秦始皇如此残暴狠戾,甚至将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异父弟弟亲手绑在布袋里活活摔死,大部分原因,恐怕就是此前留下的童年阴影了。”
赵政心中不由感叹,却又有几分暗喜,如此一来,日后倒是用不着和赵姬过于亲近,免得她看出端倪,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假”儿子。
“母亲无需担心,不过就是摔了一跤,不妨事!”
赵政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管赵姬的反应,其实谁都能看出,他****的上身布满了紫青瘀伤,肯定是被人暴揍了一顿。倒不是赵政忌惮些什么,只是此时他的目光已落在赵姬身后的几个陌生人身上,尤其是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异于赵人的深色长襦,即便刚刚经过短暂奔跑,右手始终虚悬在腰间挂着剑柄之上。
“末将樊於期见过公子。”
男子倒是识相,急忙上前几步,向正上下打量他的赵政躬身行礼道。
“樊於期……”
赵政实在有些意外,一个姬丹,一个樊於期,未来荆轲刺秦的两大主角今天竟然都遇到,只是不知道荆轲本人是不是正在在燕国市井与高渐离宰狗喝酒,引吭高歌呢?
赵政小心放下手中的衣袖,避免姬丹被长袍半裹着的脑袋直接撞到地上,方才拱手回礼道:“久闻樊将军大名,不知此番前来,有何事呢?”
赵政话中的前半句只是随意客套,樊於期却是不敢轻易领受,急忙再度作揖道:“公子见笑,末将不过区区军候,实在当不得将军之名,公子唤我本名便是。典属国此番出使赵国,末将忝为随行护卫。今日典属国前来馆舍探望公子,特命末将至此迎候。”
“典属国?”
赵政对战国时期的官制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约莫猜测秦国的典属国类似于后世的外交官,而且地位应该不低的,只得略带突兀的问道:“不知这典属国……姓甚名谁?”
“……”
樊於期闻言一愣,竟不知该否作答,毕竟典属国贵为亚卿,按照规矩,直呼上官名讳是颇为犯忌的。他犹豫了片刻,方才硬着头皮道:“回禀公子,典属国乃是冯公,尊名为劫。”
(注:秦国爵位和山东诸国不同,细分为二十职等,此处亚卿只是基于秦国官职而泛称,类似于秦汉的三公九卿,而不是山东诸国的上卿和亚卿的具体爵位。)
“诶呦,冯劫啊,大牛人啊。”
赵政不由暗自咂舌,冯劫可是秦国未来的御史大夫,大将军,与大名鼎鼎冯去疾并称冯门双杰,名副其实的豪门显贵,听樊於期的意思,身居高位的冯劫竟亲自来探望自己这个落魄王孙,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嗯,那便回去吧,莫让冯公久候。”
赵政强自压下心中的忐忑,装出满面淡然,摆手吩咐道:“对了,此乃燕国长公子,回去后让人好生侍奉,切勿慢怠。”
跟随樊於期前来的数人倒是机灵,未待上官发话,便上前一人,将躺在地上的姬丹好生扶起,小心翼翼的将他背在身上。
“母亲,我们回去吧。”
赵政倒也没打算让赵姬太过难堪,毕竟将来她还是自己登上秦王大位的一大臂助,念及此处,终究跟她轻声招呼一声。
赵姬本在茫然出神,只觉儿子今日的举止言行有些怪异,骤然闻言间,只是本能的点点头,便与赵政并肩而行,回转所居馆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