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南阙,上卿府中。
帷幔重重之中,竟燃着数个巨大的炭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发出的噼啪轻响。盛夏的午后本就闷热,加上浓重炭气,算不得宽敞的内室异常憋闷,着实令人头晕气短。
侧卧在榻上的乐毅却恍若未觉,周身裹着厚重的锦被,不时打着冷颤。他实在太老了,老到时刻都能嗅到地府的气息,感受到九泉的阴冷。
“赵政……未死?”
乐毅颤颤巍巍挤出的四个字,听在乐乘耳中,恍若地府无常的低吟。
“侄儿有负嘱托,请伯父责罚。”
乐乘轰然拜倒在地,满脸愧疚之色,此时的他不再是人前威风八面的领军大将,却宛若做错事的孩子。
“诶,此事怨不得你。”
乐毅费力的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锦被,带着几分遗憾道:“赵偃区区稚龄便被赵国君臣寄以厚望,心性城府之深,自然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易撩拨的。”
“若真如伯父所言,待得太子想通个中关节,难免记恨伯父和侄儿,岂不是满盘皆输,为之奈何?”
乐乘满脸担忧之色,先前便是伯父乐毅让自己伺机怂恿太子赵偃灭杀秦国质子赵政。他心中虽觉得此事多有不妥,但出于自小对伯父的盲目崇拜,终究毫不迟疑的依言而行。此时想来,方才生出几分悔意。
“呵呵,无需过于忧心。”
乐毅人老成精,怎会听不出乐乘言语中的疑虑和懊悔,却是淡然一笑,阴恻恻道:“蔺相如死于邯郸之围,平原君赵胜年事已高,又缠绵病榻多年,想来也是时日无多。数十年来,赵国看似强盛,其实都是吃着武灵王留下的本钱。当初的名相良将大多凋零殆尽,后人却是青黄不接,今后便只剩下一个功高震主的上将军廉颇。日后赵偃若是即位为王,少不得要倚重你的。”
乐乘闻言大骇,赶忙问道:“依伯父所言,赵偃日后竟会对廉颇动手?那岂不是自毁雄城?”
乐毅只是冷笑,良久之后方才戏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何况廉颇还有传人,那个叫李牧的小家伙,若是侥幸未死,日后成就未必在杀神白起之下。”
乐乘满脸赧然之色,他平日看似狂傲,其实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才能最多做个冲锋陷阵的将校,离运筹帷幄的帅才着实差得太远。
“诶。”
乐毅眼见乐乘的神情,显是忽略了自己后半段言语中蕴含的深意,不由长叹一声,心中只觉后继无人,只得继续挑明:“昨日廉颇已向赵王举荐李牧,让他前往代地雁门统帅边军,抵御匈奴……赵王允了。”
“啊?”
乐乘这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难看。如今代地的十数万边军乃是赵国最为精锐的军队,若是李牧日后将其完全掌握,权势岂不是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
“呵呵,莫非你也想去?你当真有本事抵御匈奴?”
乐毅毫不顾忌侄儿的颜面,呲笑出声,直骚得乐乘满脸通红,方才复又道:“你也无需焦急,只要继续交好太子舍人郭开,日后自有妙用。”
“郭开一贯贪财好色,又无真才实学,伯父为何对其如此看重?”
乐乘很是疑惑,伯父平日让他结交之人实在不怎么样,庞煖那个糟老头尚且有几分才学,但郭开实在是个大烂人。郭开从小就是赵偃的伴读,待赵偃被册立为太子,也就顺势成了太子舍人,此人只是凭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才深得赵偃喜欢。
“呵呵,他贪财,你便送他黄金珠玉,他好色,你便送他曼妙舞姬。旁的无需多问,只管尽力结交便是。”
乐毅好歹也是上卿之尊,早年更是贵为燕国上将军,兼领相邦独揽朝政,主持变法,亲手将衰败不堪的燕国硬生生推上中兴之路。如今虽是托庇赵国,骨子里却仍是那个玩弄天下与鼓掌之中的绝世名相,为了家族能延续辉煌,他不介意为侄儿乐乘苦心谋划,却又不愿彻底放弃自傲,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伎俩,终究难以在晚辈面前宣之于口,只是点到即止。
“侄儿明白。”
乐乘早已习惯了伯父的含糊其辞,却深信他断断不会害了自己,即便语焉不详,怕也只是自己悟性不足,难解伯父深意,“伯父,既然赵政未死,侄儿是否该派出死士,将其……”
乐毅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回复,而是捋着雪白的长须,幽幽问道:“公子丹当真视赵政为兄弟,时时护持于他?”
乐乘赶忙点头应是,略带懊恼道:“前几日侄儿便想命人伪作意外,伺机纵马踩踏赵政,无奈公子丹似有所觉,近日都紧随赵政身侧。想要取赵政性命,怕只能在其馆舍下手,只是怕有心人瞧出些许端倪。”
“切勿再轻举妄动,公子丹秉性天资皆是上上之选,又是燕王嫡长子,日后若是得继大位,实在是我大燕之福。况且如今又和赵政结下患难之交,却比老夫先前的谋划更为有利,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哈哈哈!”
乐毅自顾自的大笑出声,笑得极为畅快,和之前的谑笑和冷笑不同,榻前的乐乘完全能从笑声中感受到伯父的由衷喜悦。
眼见伯父如此快意,乐乘心中却颇为酸楚。
燕国,你对伯父实在亏欠太多!
乐毅当年殚精竭虑为燕国变法图强,可惜燕昭王死得太早,即位的燕惠王对乐毅诸多猜忌,甚至生出杀心,硬生生逼得一代名相避祸赵国。
虽然燕惠王最终幡然悔悟,把乐毅的儿子乐间封为昌国君,再度封乐毅为客卿,却终究绝了乐毅重归燕国效力的心思。毕竟,客卿虽尊,却终究是客。对于为燕国鞠躬尽瘁大半生的乐毅而言,在生养自己的燕地竟成了“客”,几乎等同完全否定自己的一生。
然而即便如此,身居赵国的乐毅,却仍不忘为燕国苦心谋划,哪怕被赵王尊为上卿,他骨子里却仍是个货真价实的燕人,深爱着生养自己的燕地。
“你可知道,老夫先前为何一定要让你伺机灭杀赵政吗?”
乐毅笑了很久方才止歇,许是心情大好,竟不似平日的惜字如金,浑浊的老眼露出无尽的缅怀之色,自顾自的幽幽说道:“老夫一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当年将公子稷放回秦国,让他做了秦王!”
乐乘并未出言打断伯父的追忆,只是静静的听着。老人口中的公子稷,也就是数月前刚刚崩殂的秦昭襄王嬴稷,凭着范雎和白起等能臣良将,独以一国之力,威压山东六国的绝世雄主。
“当年公子稷亦被送到我大燕作为质子,及至秦武王崩殂,身后无子,魏冉便命白起前来大燕接公子稷归秦即位,秦惠文后(芈姝)却打算立公子壮为秦王。老夫当年位居燕国上将军,存了让秦国内乱的心思,才放公子稷归秦夺位。
谁知公子稷之母秦宣太后(芈月)不过一介女流,竟能威压殿堂,慑服秦臣,轻易便平定了公子壮的叛乱。其后数十年,更是诱灭义渠,东出函谷,攻伐诸国。公子稷更是坚忍,任由宣太后和魏冉揽政四十载,直到羽翼丰满,才凭借范雎的计策,以雷霆万钧之势,夺了宣太后和魏冉的权势。继而拜范雎为相,施以远交近攻之策略,更有白起在长平覆灭四十万赵军。
如今公子稷虽死,秦国却是大势已成,其国内若无剧变,六合诸侯的惊天伟业几乎唾手可得。老夫悔之晚矣,当初没有杀掉公子稷和白起,实乃平生最大恨事!”
乐乘眼见伯父的情绪随着讲述愈发激动,赶忙起身上前,正待出言劝慰,却被乐毅抬手制止。
“你怕是还不明白,老夫先前为何要将赵政这区区稚子置于死地吧?”
乐毅自嘲的摇了摇脑袋,显然也为自己处心积虑要谋害一个小孩子的性命感到有些可笑,虽是在对乐乘讲述,却更多像是自我开解:“并非完全是出自老夫心中对旧恨的执念,而是想让我燕国能尽量多挣扎些时日,求得那一线生机。”
“如今秦昭襄王已逝,安国君即位秦王,但他等得太久了,已是年过半百,又终日沉溺酒色,早已泄尽元气。当初公子异人在邯郸做质子时,老夫也曾见过几次,实在不是个雄才伟略的人物。那秦国的未来,便着落在异人的子嗣上。如今异人仅有二子,九岁的长子赵政和三岁的幼子成蟜……”
乐毅缓缓讲述着,眼见侄儿眼中愈发清明,似有所悟,便止住话语,带着几分考校的问道:“你明白了吗?”
乐乘闻言一愣,随即微微颌首道:“嗯,只要灭杀了赵政,成蟜日后便是当了秦王,想要稳定朝局,进而有所作为,少说还要二三十年的水磨功夫……最好借赵人之手,如此一来,秦国便会以此为由兴兵伐赵,楚魏必定再次来援。无论胜负如何,四国必将再度元气大伤,届时我大燕非但能顺势脱离被迫附庸赵国的现状,更能觅得再次中兴的契机。”
“不错,不错!”
乐毅难得的赞许了侄儿一句,虽然乐乘平日不喜谋略,但悟性却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身为燕国降将却深得赵王看重,短短数月便在赵国混成实权将军,“你且记住,无论赵王如何倚重,在秉性自傲的赵人眼中,你我终究还是不能交托大事的客居外臣。唯有千年大燕,方才是我燕人的归宿。”
乐乘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有些沉重,却又显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