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之下,地面被炙烤得滚烫,却无人上前救助躺在丛台营门前,被骄阳暴晒着的两个小男孩。对于赵国兵卒而言,任由秦燕之人自生自灭,已是最大的慈悲了。
过了许久,其中一个小男孩终于有了动静,他费力的撑起上半身,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任何熟悉老秦部族的赵人都能够轻易认出,少年的这对狭长秦眼,正是地道秦国嬴姓部族作为牧马人的后裔,在华夏西北边陲繁衍至今最为独特的血脉凭证。
“诶,姬丹啊姬丹。十数年后,你让荆轲去咸阳行刺秦王赵政之时,可否会后悔今日的以命相护呢?”
赵政望着仍然昏睡不醒的姬丹,口中不断嘟囔着,并不担心姬丹会听到。其实便是姬丹当真突然醒来,却也听不懂赵政的话。因为赵政所用的语言,可是两千多年后的标准京普。
先前和赵偃为首的一众少年僵持不下时,突然出现,试图救他脱险的枯瘦少年便是这姬丹。姬丹到来之后,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死死守护着赵政,硬生生为他挡下一众少年的拳打脚踢。
实际上,当时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赵政正陷入了短暂的思维混乱中,便宛如突然读取的数据流过大,超出处理器的运算速度,导致他的大脑当机重启了。然而玄之又玄的是,沉浸在庄周蝶梦中的赵政,却还能分心倾听赵偃等人的对话。赵政通过倾听捕捉到的零碎信息,再结合脑海中关于自己附身其中的这秦国质子的记忆,分析出的结果几乎将自己骇得心脏再次停跳。
少年时期的秦始皇啊!
至于秦始皇为何名为赵政,而不是史书上的嬴政,倒并非有何复杂缘由。其实秦国和赵国的宗室都属于嬴姓赵氏,也就是说,其实秦王和赵王都是姓嬴的,千年前指不定还是一家人。
嬴姓乃是华夏上古八大姓之一,溯嬴姓渊源,可至颛顼高阳之玄孙伯益,伯益因“为舜主畜”有功,舜赐嬴姓,奉玄鸟为图腾。
上古大姓偏旁部首皆含“女”字,如姜,姬,姒等,估计源自上古母系部落,为了避免近亲繁衍,才取了姓,尽量避免同姓通婚。无数代后,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便脱离了部落的概念,诞生出诸多庞大无比的部族。
为了区别尊卑贵贱,古姓部族中各大的贵族便在姓外加氏,形成各自独立却有着相同祖脉的大氏族。例如秦国宗室,便属于嬴姓赵氏。部族中的男称氏,女称姓,历代秦国宗室,公子都称赵某某,公主都称嬴某某。史上著名的燕易王后便是秦惠文王之女嬴姜,而秦始皇则叫赵政,却不是后世约定俗成的嬴政。
(编者注:本书为了避免影响大家阅读和查阅,也为区分秦赵两国宗室,除了赵政本人外,大多也只能仍旧照俗称将秦国宗室男子称为嬴某某,毕竟名字只是个代号,大家勿怪,请更多关注在正文,相信不会让大家失望。)
死而重生带来的短暂喜悦几乎完全被无尽的惶恐取代,后世并吞八荒的秦始皇如今只是个区区九岁的秦国质子,如何思索出一条活路才是当务之急,至于名驰宇宙晃动乾坤的煌煌伟业,暂时还是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
作为经济学者,赵政最在行的就是评估分析,他深知在礼乐崩化,狂狡有作的战国乱世,论起狠戾果决,雄才伟略,他简直不及真正的秦始皇的一个小指头。他唯一的优势,只有前世读过的一些残缺史料和华夏五千年的诸多王朝兴衰教训。
邯郸之战中,为了报复都城被围,赵王想杀死秦国质子异人泄愤。异人与吕不韦密谋,拿出六百斤金贿赂守城官吏逃出赵国,通过出征的秦军返回秦国。赵国又想杀异人的妻子赵姬和儿子赵政,母子二人为了躲避追杀,只得四处藏匿,甚至一度逃入山林深处。
直到数月前,赵国才终于找到了落魄不堪的母子二人。出人意料的是,赵人非但没有再痛下杀手,反而将二人安置在丛台附近专供各国使节质子居住的馆舍巷闾,不但一应吃穿用度好生供应,甚至还送来不少侍女以供使唤。
对于赵人骤然转变的诡异态度,消息闭塞的赵姬和幼小的秦国质子自然惊疑不定。但在穿越而来的学蛆赵政眼中,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结合史料分析,赵政无比确定,此时的秦昭襄王肯定已然崩殂,由其子安国君即位秦王,也就是历史上的秦孝文王。而赵政的老爹公子异人,由于早先被安国君的正妻,无法生育的华阳夫人收为义子,改名子楚,自然顺理成章的被册立为秦国太子。
换而言之,如今的赵政作为秦国太子的长子,只要能活着回到秦国,未来极有可能登上秦王大位!
如今赵国尽力善待赵政,且不说能不能让秦国再次兴兵伐赵时投鼠忌器,将来若是伺机派兵护送赵政归秦为王,多少也能留下几分人情。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什么深仇血恨,什么快意恩仇,在当政者眼中,不过区区浮云耳。
“靠!既然赵国的高层打算尽力笼络我这个落魄王孙,为什么赵国太子赵偃却把我往死里揍呢?”
赵政撇了撇嘴,感受着浑身的疼痛,满头雾水的吐槽道:“丫的,难道是想敲一棍子再给个甜枣?古人应该也没那么蠢吧?何况那龟孙刚才确实起了杀心的,只是不敢先拔剑,怕落人口实罢了。”
赵政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过于纠结徘徊在短时间无法挥散的迷雾中,何况被赵偃等人群殴之后,又在烈日下暴晒了小半天,即便没有中暑,整个人也严重脱水了,再不自救,刚捡回来的小命怕又要丢掉了。
赵政强忍着剧痛,挣扎起身便要离去,却又突然停下脚步,瞄了仍昏迷不醒的姬丹一眼,犹豫片刻后,方才懊恼的拍了拍脑袋,嘴里嘟囔道:“诶,罢了罢了,算是还你一命。日后要是想杀我,千万不要去找荆轲那货来玩图穷匕见的伎俩,免得凭白丢了性命,嘿嘿!”
他虽是不住念叨,动作却是不慢,弯腰将姬丹扛在肩膀上,猛提一口气,挺起腰杆就朝馆舍巷闾蹒跚而去。
***************凑足章节字数的分割线*********************
邯郸道,以城为名,乃是赵都邯郸的中心大道,不但连通武灵丛台和赵国王宫,还接续着诸多来往主要坊市和闾里的街道。
路面虽宽逾三丈有余,足让六乘车驾并行,但在邯郸逐渐恢复往昔繁华后,邯郸道每日在坊市开门的几个时辰,总会拥塞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驾。
即便如此,来往商贾和百姓仍严守法度,没人胆敢占用道路中央那条空荡荡的专用驿道。除了赵王本人,便只有上卿这般寥寥可数的朝堂显贵可经此道通行。平日里,使用专用驿道的反倒大多是传递紧急公文和军情的信使甚至驿吏。
然而,今日却出现了例外。
只见数骑飞骑远远疾驰而来,毫不顾及城内不准纵马狂奔的规矩,马蹄踩踏着平整坚硬的青石大道,发出鼓点般整齐的哒哒脆响。
沿途行人自是惊愕不已,心道莫非有紧急军情?然而放眼望去,当先而行的那匹战马之上,却是个身着白色宽衣的俊朗少年。赵国已推广胡服数十载,军民皆已习惯了衣短袖窄的服饰,便是外地商贾也大多入乡随俗,换了赵人衣裳,如少年这般中原士子装扮,倒是极为少见的。
华夏今有两大铁骑,秦骑喜着重甲,善结阵砍杀;赵骑多着轻装,迅捷善骑射。单论骑术,赵骑自是当世无匹。即便在眼光颇高的赵人看来,这白衣少年的骑术也堪称精湛,只见他紧握缰绳,夹紧马腹,身躯稍稍前倾,随着马背轻柔起伏,便似与胯下战马融为一体。
再看其胯下战马,毛色纯黑发亮,四肢强健,纵使全力飞驰,也仅是鼻孔微张,默默喷出薄薄水雾,却未闻丝毫嘶鸣之声,显是不可多得的千里良驹。需知良马大多性烈,尤其是此等绝世宝驹,若失了烈性,也就失了灵性,失了魂魄。若非亲手将其驯服的骑士,换了他人去骑,宝驹大多宁死不从。
单论年纪轻轻却能轻松驾驭此等烈马,白衣少年便有足以自傲的本钱。
然而在内行人看来,白衣少年的骑术若称精湛,紧随其后策马疾驰的几名侍卫却已马术卓绝到骇人的地步。他们仅仅凭借着胯下的普通战马,非但没被远远甩开,甚至还能保持整齐划一,便连马蹄踏地的步点都能和少年的宝驹几乎同时踏下,便是赵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士怕也很难做到。
众骑呼啸而至,却又瞬间绝尘远去,只留下路人的惊叹和议论。
某幢临街酒肆的楼上,一个中年男子猛然放下手中酒盏,起身离席后几步跨到凭栏处,望着白衣少年远去的背影,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骤然扭曲,满脸焦虑惊异之色。
“呵呵,乐乘将军不必心存侥幸,看太子这番作态,老上卿的如意盘算定是落空了。”
男子身后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语调中似含戏谑,却又隐隐带着几分欣慰,颇为耐人寻味。
“庞煖先生即便不施臂助,又何必幸灾乐祸?伯父也是在为我赵国谋划,此事不成,实在于国无利。”
乐乘转身望向席间老者,脸上露出几分不忿之色,他作为晚辈,竟直呼庞煖的姓名,显然心中已是颇为恼怒。他实在无法理解,贵为上卿的伯父乐毅,为何对眼前这个无权无势的枯干老头百般推崇,甘愿折节下交,更严命自己以叔伯之礼侍之。
“呵呵,老朽已年过古稀,又无半分功名在身,可受不得老上卿和将军抬爱。若非家师鹖冠子深念武灵王知遇之恩,临终遗命众弟子扶柩入赵,葬于王陵之南,以全君臣之义,老朽宁愿在楚地潜心修学,终老山林,也不会重归邯郸。”
庞煖却是无动于衷,浅笑着回复了几句,便自顾自的举箸夹菜,费力的用仅剩的几颗老牙嚼着羔羊肉,过了许久仍旧无法嚼烂,方才自暴自弃般的囫囵吞下。
“小侄尚有要事去办,便不陪先生了,告辞!”
乐乘实在无法继续面对这可恶的老头,强自压下挥拳将那张老脸打扁的欲望,毫无诚意的拱手抱拳后,便即拂袖而去。
“啧啧~~”
庞煖压根不为己甚,举起酒盏品了品,微微皱起眉头嘟囔道:“赵酒本是性烈凛冽,多年未喝,竟似掺了不少苦艾,虽能回甘,却终究失了原味,愈发带着燕酒的阴柔了……”
(编者注:乐乘,本是燕国将军,在燕赵之战中被廉颇俘虏,数月前刚刚投靠赵国。懂历史的切勿急着驳斥,以为是无良的笔误或牵强附会,继续往后看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