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毛公以为赵国已陷入死局,怕还言之尚早吧?”
赵政沉默片刻,细细思量其中关节,终究觉得赵国君臣还是有应对之法的。
据赵政这些日子了解,赵国主要的钱币为直刀币和方足布两种。价值较高直刀币类似于后世的大额货币,并不直接控制日常物价,而是一种普通性质的大钱。市面流通量最大的乃是方足布,为赵国百姓惯常使用,只有大宗财货交割时才会以直刀支付。虽然面对骤然加大的大额货币供给量,赵国会面临极大的通膨风险,但只要设法限制直刀的市面流通量,至少社会底层经济不会在短期内崩溃,赵国也就还有少许转圜的时间和空间。
“哦?依你看来,赵国还有解救之道?”
毛公饶有趣味的看着赵政,言语中难掩戏谑之意,自是不相信眼前这区区稚童能当真有什么妙计。
赵政倒是并未因自己秦国质子的身份而有丝毫顾忌,信口答道:“呵呵,赵人若将直刀用以够买他国财货,甚至偷偷重新运回秦地,说不定还能反噬其身啊。”
毛公闻言哑然失笑,突发感慨道:“实在料想不到,你这无赖小子倒是和老夫乍闻此事时一般思量。看来论起经世治国,老夫实在和老酒鬼相差远矣,与稚童一般见识短浅啊!
“哦?薛公另有高见?可否点拨小子一二?”
赵政感受到毛公言语中的满满自嘲,心道能让这位自视甚高的隐士由衷叹服的薛公,怕并非只是个醉生梦死的酒鬼。
“诶~~”
薛公面对赵政的躬身求教,缓缓放下手中酒樽,面色颇为复杂的感叹一声,方才用嘶哑的酒嗓反问道:“若是秦人关闭秦赵边市,如何用直刀够买秦地财货?”
“不至如此吧?若只是为了扰乱赵国商贸,我大秦竟要行锁国之举,实在损人三百,自损八千,岂非愚不可及?”
赵政丝毫不认同薛公的说法,要知道战国末期各国之间的商贸往来是极为兴盛的,秦国当年的商鞅变法很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吸引六国商贾入秦。他万万不相信如今的秦国君臣会蠢到为区区赵国彻底杜绝和中原诸国的贸易往来,此时锁国实在太愚蠢了!
薛公轻轻摇头,有气无力的答道:“诶,自然不需锁国,只要秦地禁用赵钱,亦不许秦商携黄金入赵,他国的居秦行商,久而久之也会随之弃用赵钱,全数改用秦魏之钱。”
卧槽!定向货币政策啊!
赵政瞬间就明白了薛公的意思,就是秦国单方面禁止两国货币兑换,软性逼迫别国商贾在兴盛的秦国和衰败的赵国之间进行货币选择。如此一来,即便行商们未必完全接受秦圜钱,但至少会弃用赵钱,转而选择一贯强势的魏钱甚至黄金作为避险货币。这种定向政策,在巨大的国力差距下,效果定然会被极度放大,形成诸国商贾对赵国货币的变相封锁。
“如此暴烈手段,若是赵国君臣想通其中关节,岂不是要拼死一搏,举国伐秦?”
赵政骇然不已,不是为赵国担忧,而是担心一旦秦赵再起大战,自己这秦国质子恐怕就要被赵王杀掉祭旗了!
“诶,晚了,太晚了!”
薛公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浑浊的醉眼缓缓闭起,嗓音中带着无比的无奈和哀戚道:“我大赵便是了然于胸,又能如何?便是尚能像长平之战那般凑足四五十万大军,难道还敢威逼你们秦人大开关市,使用赵钱不成?且不说能不能胜过秦国万千锐士,便是师出无名之举,定会令天下人心背散,届时楚魏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施以援手,随大赵劳师远征?”
薛公看似自语的一席话,使得赵政完全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对赵国致以最为沉痛的哀悼。即便是满腹后世经济理论的赵政自身,短时间也无法思索出解决之道。除非赵国拥有后世美帝碾压世界的强绝军力,强硬逼迫秦国开放两国货币自由兑换。然而如今秦强赵弱,确实完全是必死之局了。
按照史书记载,赵孝成王赵丹约莫要到两年后才会推行武阳货币改革,大量铸造武阳三孔布,改变了延续百年以刀币为主、布币(铲状铜币)为辅的货币政策。没想到果然如同某些考古家猜测的,赵孝文王这种冒进的货币政策,竟然是被秦国逼得走投无路,才采取饮鸩止渴般的无奈之举。
毛公见得好友苦痛消沉,心知他又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由收起往常的惫懒模样,出言劝慰道:“吕不韦那厮端的好手段,才刚刚升任太子傅,便能布下如此杀局。老酒鬼,天灾仍可逆,人祸不可追,何苦继续作贱自身?”
赵政不由眼前一亮,听毛公话中之意,他竟然不是赵国之人,怪不得对异人和自己都颇为亲近,完全不似赵人那般心怀仇怨。然而更令赵政惊异的是,毛公似乎认定了这轮货币战争,竟是吕不韦一手策划的。
赵政作为穿越者,心中无比清楚,自己未来想要掌握秦国大权,不可避免的要和吕不韦较量一番,可谓步步惊心,但凡走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年岁尚幼的赵政,既要依仗吕不韦稳定秦国政局,借助他的力量登上秦王大位,又要避免他像历史上一样擅权专断,独揽朝纲,甚至意图以相权取代君权。根据史料,秦始皇的亲政之路可谓艰难重重,秦庄襄王嬴异人遗诏所定的及冠之年亲政,硬生生拖到了二十三岁,显然吕不韦根本没有主动还政的打算。
吕不韦,你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诶,是啊。端的好算计啊!本道范睢已殁,嬴稷崩殂,秦国痛失砥柱,不料竟又得吕不韦,我大赵危矣!”
薛公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苦笑道:“吕不韦当年在邯郸经营多年,可惜我朝无识人之明,倒是又让秦人得了便宜,当真如虎添翼啊。”
“哼!莫说吕不韦,便是你老酒鬼,论起经世治国之道,能比赵胜那厮差么?满朝妒贤嫉能的佞臣,误国甚矣!”
毛公毫不避讳的高声痛批赵国朝堂,显然对自家老伙计虽胸有万千沟壑却无处施展感到极为不忿,甚至隐隐对贤相平原君赵胜颇为不屑。
赵政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心道这老东西自己不要命,也别连累本公子啊。这话要是被府中的赵人侍者听了去,那还了得么?
“咳咳~~小子谢过两位老先生释疑,请进酒。”赵政两声干咳打断了还要继续嚷嚷的毛公,举杯敬酒道。
“嘿~~你这奸猾小子。”
毛公不由瞪了他一眼,鄙夷道:“你们秦人如今威压六国,还怕个甚,端的没有半分老秦人的豪气!”
赵政一缩脑袋,尴尬笑道:“呵呵,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鸟的国事,老夫谈得乃是天下事。”
毛公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眯着眼睛看着赵政,极为突兀的问道:“若你小子日后得以归秦,进而得即秦王大位,会如何应对天下大局?”
赵政闻言一愣,皱眉苦思良久,方才轻声答道:“据关中巴蜀,重农工,兴商贸。虚囹圄而免刑戮,发仓廪而散财币,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德与万民乃使天下大息。”
“你这小子,何必虚应敷衍,莫道老夫二人还会害你不成?”
赵政的回答显然完全出乎毛公的意料之外,需知他所谓的天下大局,本意是聚焦在七雄争霸的大格局,乃是经世而非治国。
“毛公多心了,小子之言却乃发自肺腑。日后便是小子得掌我大秦百万雄师,也不会轻举兵戈的。想我煌煌华夏,数百年来兵戈不休,士民罢弊。外有北地诸胡控弦狼顾,内有六国百姓血仇难消。兄弟阋墙而不能外御其辱,百姓之苦久矣!甚矣!”
赵政认真的反驳道,当日曼舞阁内,芃莯和唐姑玹都为匈奴趁着诸国混战,祸乱华夏而悲戚不已,使得赵政产生出某种不算成熟却颇为坚定的想法。他将来或许可以在秦国推行某些政策,从经济上削弱与之比邻的赵齐等国。避免秦国统一六国时,动用太多的军事手段,造成华夏生灵涂炭。
何况根据后世的经济模型,一个经济体如果没有足够人口,很难发展出独立完善的内部经济体系。战国末期,整个华夏绝对不会超过五千万人,要是再出现千万死伤,耗费过多社会资源,即使今后被赵政引领的秦国统一,也很难迈入快速发展期了。
赵政发自肺腑的一席话,不但引得毛公面露惊异之色,便是先前重归沉寂的薛公,也是稍稍侧目,用意味难明的目光重新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九岁出头的黄口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