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对这直刀币并不陌生,冯劫前些日子除了探望赵姬母子,自然还送来了不少钱财珠玉,以供平日花销之用,其中最直观的便是满满一大箱金光闪闪的崭新赵直刀。若非赵政前世对古钱币有些研究,恐怕会认为这些没有来得及氧化的青铜钱币会是黄金质地的。
“这直刀有何不妥么?”
赵政见毛公如此慎重的取出这枚直刀给他看,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当日他却出不少直刀替毛公还赌债时,就曾留意到赌坊掌事的异样。毛公现下的怪异举动,自然令迷茫中的他愈发忐忑起来。
毛公似乎对赵政第一句话不是推脱认不出这枚直刀的来历有些意外,微微讶异道:“哦?看来你确不知晓其中利害。“
赵政还带再问,先前退下的侍者却已端着食案将酒具佳酿送入厅堂,毛公不由微微皱眉,摇头不语。
“待得膳食备好,一并送到后院内寝。”
赵政自是会意,摆手吩咐堂内侍者一句,便径自将毛薛二人请到自己在后院的內寝******别国质子居住的馆舍并不大,只是个小三进的别院。除去女主人赵姬在后院的主室,哪怕赵政的中庭寝室也不过是一间小厢房,空间有限下,三人只得并案而食,在此时却也颇为合宜。
让毛薛二人落坐之后,赵政虽是心焦,却也未急着再度发问,只是故作随意的聊着一些趣闻。
待得侍者们将佳肴食具尽皆摆好,赵政方才摆手让他们退了出去,又赏了滕福一整支烤羊腿,让他到门外独自享用去。
滕福哪怕再傻,也能领会到自家公子的意思,将那些赵人侍者远远斥退后,索性盘膝坐在门外回廊,津津有味的用锋利的小匕首割食着羊腿上的肉。
他有意无意的让不断溢出的羊油滴落在平放于膝上的无鞘秦剑,寒光凛冽的剑身并未留下任何油渍,油珠沿着剑身的花纹和血槽来回滚动。
“嘿嘿,羊油最是养剑,倒是省去不少功夫。”无脑的少年自顾自的傻笑着,满嘴油花,却又突然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皱起鼻子用力嗅着身后屋内传来的隐隐酒香,咂巴着嘴哀叹一声:“诶……有肉无酒,反倒更难熬。”
屋内的赵政自是不知道自家的傻侍卫如此不知足,便是知道了也无暇理会,不待美酒下肚,便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不知毛公先前所言何意?”
“这枚直刀显是新铸造不久,你从何处得来的?”
向来惫懒随意的毛公此时却是满脸慎重,显然没有半分调笑的心情,当即沉声反问道。
赵政自也没有心思虚应,毫不隐瞒的回答道:“乃是典属国冯公赠予,有何不妥么?”
“哼!岂止不妥,若是一个处置不当,你小子就当真惹下大祸了!”
毛公瞟了一眼身边默然举杯独酌的薛公,冷哼道:“这终日醉生梦死的老酒鬼知晓此事,便急得拉上老夫寻上门来,还不是大事么?”
“哦?”
赵政讶异的望向頽自大口灌酒的薛公,实在没想到这个进门后始终一语不发的老人,才是真正要来找他的人。
毛公眼见赵政满脸茫然,心性难耐,讥讽道:“嘿嘿,惊异个甚?老酒鬼既知你这小子惹了祸,若是袖手不管,日后教唐姑玹那老妖知晓,他还能讨得好去?”
当薛公听到“唐姑玹”三个字时,不由反射性的打了个冷颤,虽然很快接着举杯饮酒的动作迅速掩饰过去,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改变,但终究被一直盯着他的赵政尽收眼底。
赵政不由哑然失笑,心道果然这薛公和自家便宜姑祖母是有些故事的,但此时显然不是挖八卦的时候,他瞧出薛公没有丝毫出言的打算,忙扭头重新向毛公询问道:“小子愚钝,还望老先生解惑。”
“嗯。”
毛公微微思索片刻,理顺了思路,方才道:“看来老酒鬼先前并未猜错,这直刀并非民间私铸,而是出自秦国官坊。”
卧槽!
赵政差点吓得背过气去,丫的,秦国官坊偷偷铸造赵国钱币,还拿到赵都邯郸使用,这放在后世,就相当于美联储印刷人民币了,一旦被证实,肯定能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赵政倒不在乎秦赵两国之间是否会因此再度爆发战争,毕竟近年来两国间连番大战,早就埋下了化解不开的血仇,堪称不死不休。真正令他惊惧的是,冯劫竟然将这些烫手的赵直刀赠予他们母子,而蒙在鼓里的赵政还当真拿到坊市花销。多年来吃尽苦头的赵姬更是宛如后世暴发户一般,花钱招来乐师和舞姬日日笙歌,各种打赏从不手软。
若是赵人日后发现秦人私铸直刀,有心查探各种来源,自己母子二人还能讨得好去?
丫的!冯劫这货到底什么意思?!摆明要阴老子啊!
赵政完全不相信冯劫只因疏忽才将这些直刀赠予他,此时回想起来,当日冯劫留下的虽有不少珠玉首饰,但一镒金饼都没有,能够真正用来花销便是直刀币。念及至此,赵政仿佛感到黑暗中有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要将他活活生吞入肚,只觉遍体生寒,彻底凌乱了。
“醒得了吧?”
毛公眼见赵政瞪大着眼睛,满脸惊惧之色,不由冷笑道:“若真如你先前所言,这直刀乃是冯劫那厮所赠,显见秦国仍有人不愿让你这嫡长公子安然归秦啊。”
“小子当日曾与冯劫面谈,看他不像阴险之人啊?!”
赵政强自压抑下心中惊惧,犹豫着问道,对于他而言,事态的发展实在有些脱离了后世史书的记载,史上的冯劫和其兄冯去疾可都是秦始皇最为倚重的大臣啊,跟蒙恬蒙毅俩兄弟几乎是不相上下的。
“呵呵,老夫虽与那冯劫素未谋面,但平日也听闻过不少传言,皆是赞他勇武刚硬,想来不脱老秦人的愚莽。就凭他,怕是布下如此精妙的必杀之局。”
毛公一如既往的开着地图炮,毫不掩饰对老秦人憨厚天性的鄙夷。
“必杀之局?”
赵政愈发愕然了,挠头苦笑道:“小子我何德何能,要让人废心布局谋算。”
“呸!你小子也忒不要面皮,这死局岂是为你布下的?你无非只是弈局边角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连个劫材都算不上!”
毛公翻了翻白眼,满脸不屑的啐道:“秦人新铸的赵直刀,怕是数以百万计,绝不只有流入邯郸的这么些,想来便是韩魏之地亦运去不少。赵国近年连番大战,导致民生凋敝,正是百废待举之际,哪里再经得起秦人乃至别国商贾的疯狂搜刮。少了粟谷布匹,空余满仓无处可用的钱币,又有鸟用?!”
“啊?便当真有百万新铸直刀流入赵境,赵国不至若此吧?”
赵政毕竟是学经济出身,对货币理论极为熟稔,虽说短时间内市面涌入大量货币会导致通货膨胀,使得币值狂贬,物价飞涨,但毛公的推断也实在显得危言耸听了。
先秦货币大多是用青铜铸造的实物币,同时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而后世纸币只是货币符号,只有使用价值,而无价值。秦国想要通过铸造赵直刀来完全摧毁赵国的实体经济,难度实在太高了,且不说需要巨量的金属材料和铸造成本,便是整个秦国的所有冶炼作坊全力开铸,都不可能在短时间能铸造出足够的数量,毕竟如今可不是工业化的现代社会。
“你懂个甚?!”
毛公没有直接回应赵政的质疑,而是将手中那枚直刀平放在食案上,用割肉的小匕首用力一划,轻易便割出一道痕迹,露出金灿灿的创面,“如此成色分量,至少用了六成赤金。便是赵国官坊所铸直刀,所用赤金亦是不足四成。若是你是赵人,得了许多此类成色极好的直刀,会如何做?”
赵政未及细想,随意脱口答道:“啊?还能如何做?自是花销出去,哪怕成色再好,藏在府库里也是无用。如此成色的上品直刀,碰上识货的商贾,自然能多买些货物。”
毛公不由连连摇头,胖乎乎的大脸上写满了朽木难雕的无奈:“莫要忘了,依赵律,民间亦可私铸赵钱。”
“啊~~”
赵政闻言,不由浑身巨震,惊呼失声道:“毛公是说……赵国民间会将此直刀回炉,重铸出更多成色低劣的赵刀?”
毛公冷笑道:“哼哼,岂止是赵人呢?恐怕便是韩魏之地的不少民坊,此时都在全力开炉了。如今这百万直刀,不出数月,便会化作千万亿万!”
赵政不由颌首认同,毛公的猜测怕是错不了的。为了保证最大收益,民间私铸的钱币大多用铜极少,成色低劣。韩魏两国的商贾自是不敢在铸造自己本国钱币时过度造假,甚至不敢铸造秦国圜钱,毕竟风险过高且圜钱价值过低。唯有如今国势渐颓,乱象频仍的赵国,才是这群嗜血奸商眼中最容易下嘴的肥美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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