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沉吟良久后,摇头质疑道:“你小子倒是说得轻巧,若他日你为秦王,当真忍得住心性,放弃你秦国三十代君王忍辱磨砺方才铸就的必杀之局,放弃东出函谷,六合诸侯的煌煌伟业?”
“呵呵,毛公此言谬矣。想要六合诸侯,又有何难?若当真如毛公先前所猜测,我大秦太子傅吕公不韦正眼前的惊天谋算,不正将这赵国继续往万劫不复的绝境再推上几分么?”
赵政淡淡一笑,略显稚嫩的小脸中写满了傲然与自信,“强国之道,不全然是整军备武。若只凭穷兵黩武以求兴邦,实非百姓之福。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将士守土而变法富民,方是图强之正道。”
毛公颇为不屑的撇着嘴,讥讽道:“若非秦国有白起和蒙敖这样的绝世猛将,哪有今日威压六国的盛景,你这黄口小儿又岂能装成一副悲天悯人的造作模样,说些便宜话?”
“呵呵~~”
赵政不以为意的摇摇脑袋,笑着反驳道:“毛公此言谬矣,我大秦能有今日盛景,除了将士卖命,文臣却也功不可没。穆公用百里奚,得为霸主;孝公用商鞅,变法图强;惠文王用张仪,破灭合纵;昭襄王用范雎,威压六国。四位雄主,皆靠别国客卿建立了功业,也方才造就了如今的煌煌强秦。”
一直沉默异常的薛公蓦然长叹一声,语带自嘲的插话道:“是啊,历代秦王求贤于天下,非但大胆启用别国客卿,更是用人不疑,肯委之以社稷重任,方才打造出雄师百万。如此博大胸襟胆魄,我大赵自愧不如!小公子实在天资聪颖,比这老赌鬼要有见识。”
毛公闻言,不由连翻白眼:“爱屋及乌虽是人之常情,但你这老酒鬼只因唐姑玹的缘故,便如此谄媚这小东西,连带着还要作践老夫,实在忒不厚道了。”
“呵呵,你若不服,我便出题让你二人同时作答,只怕你到时当真比他不过,丢了脸面,今后羞得不敢见人了。”
薛公满脸讥讽之色,丝毫没有打算给自己的多年老友留任何颜面。
“答便答,论起经世之道,老夫虽比不得你,但若连这黄口小儿都及不上,岂不是空活一世?”
烂赌徒有一个共同的特性,便是受不得激,毛公更是如此。即便他知道薛公乃是有意撩拨,但终归就是气不过。
赵政不由满脑袋黑线,正待出言劝慰几句,却见薛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薛公沉吟片刻,方才向两人发问道:“世事如棋,秦国能有今日盛景,可谓历经凶劫无数。依你二人所见,当真扭转颓势的定局一子是何时落下的?”
毛公几乎不假思索的抢先答道:“若是不论一举扭转秦赵兵势的长平之战,便定是秦孝公在位之时,魏王以朝见周天子为名,召集泗上十二诸侯举行逢泽会盟,图谋攻秦,但秦王决然放弃河西之地,死守函谷,又命商君往说诸国,破灭合纵,方才免了灭国之祸。”
薛公嗤笑一声,摇头讥讽道:“呵呵,秦国依雄关函谷,坐拥关中天府,进可攻退可守,傲然东视而虎顾天下,当年看似凶险,却断无灭国之祸的。小公子以为如何?”
赵政犹豫片刻,在毛公满是不忿的逼视下,硬着头皮答道:“今日之前,小子与毛公先前一般想法,但今日得知了吕公盘算,却是令当别论了。”
“嗯,不错,不错啊!”薛公微微颌首,语带赞许道。
毛公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恼怒道:“你等打甚哑谜,不会是合伙戏弄老夫吧?”
赵政连忙摇头,哪里还敢故弄玄虚,复又道:“毛公勿恼,依小子之见,我大秦真正扭转颓势之举,乃是惠文王在韩国举国犯秦之时,力排众议,冒着两面开战的凶险,命司马错借机攻蜀,将巴蜀之地尽皆收入囊中。”
“巴蜀虽是堪比关中的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但你秦国本就地广人稀,尚有大片荒野未曾耕作,夺了巴蜀无非锦上添花罢了。”
毛公闻言皱眉,显然并不认同赵政的想法,“当初惠文王要出兵灭蜀,张仪还曾以巴蜀是地处偏远的戎狄之邦,其民久在化外而尽力反对,认为不值得劳兵伤财。若非司马错认为蜀地可顺江东下攻楚,以‘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的豪言打动惠文王,恐怕也未必能成事。”
赵政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同毛公的说法,却出于尊老之心,倒也没有出言反驳什么。
薛公却是满脸鄙夷之色,径自问毛公道:“春秋之世,晋国便是独霸中原,乃至三家分晋之后的魏国,仍能强绝一时,力压各路诸侯。你这老酒鬼可知其中关键?”
“晋居周都之畔,占天下之枢,交通便利而天下物产云集,乃至工商繁茂,匠作兴盛。及至魏国,又幸得名相李悝,为其变法图强,开诸国除旧革新先河。选练武卒,披重铠,执戈配剑,背弓弩,跨矢囊,堪称亘古未有的强绝之师。若非当年魏帅庞涓自视过高,被孙膑用计剿杀于马陵,连带赔上了魏太子和十万武卒性命,恐怕早已一统中原了。”
毛公的脸上满是遗憾之色,表情很复杂,作为一个流落邯郸的魏人,他对曾生养自己的母国有着很纠结的情感。
“呵呵,你若只着眼大局,自可察其深渊高,却未曾沉心体察细处,无法领会其所归趋。魏国武卒悍勇,乃仗兵械精良;兵械精良者,只因南阳之地盛产铜铁,冶业兴盛,魏人方得以铁代铜,重铸刀戈。然而……”
薛公举起酒樽,微微抿了一口,给毛公留下少许思考的时间,方才复又道:“然而兵戈之利还不是魏国强盛的关键所在,而是铁器代替铜器后,魏国便有更多的赤铜用来铸钱!魏钱成色足,做工精良,一枚‘百当寽’的魏国‘梁充釿’足可抵十枚赵直刀,百枚秦圜钱,成为通行诸国的上币。魏人哪里是在铸钱,分明是在轻易劫掠诸国臣民的累累血汗!”
毛公不由眉头紧锁,只觉得薛公这番从未道出的见解简直耸人听闻,细想之下却又实在无可辩驳。当初魏国最为强盛之时,魏商往往只是拎着几袋釿钱,就能从别国换到一车车粮食布匹,运回魏都大梁。便是时至今日,大梁仍是天下商贾汇集之地,中原最为富庶之地,便是齐国的千年古都临淄也拍马不及。
薛公谈性一起,仿佛完全变了个人,竟瞬间从一个醉眼惺忪的糟老头,骤然化作指点江山的无双国士:“巴蜀之地,历来盛产铜铁,民间冶业兴盛。秦国吞并巴蜀后,逐步限缩私铸钱币,收归官办,如今秦钱愈重,半两秦钱十二铢,想来魏钱在秦地已算不得上币。若非如此,吕不韦那厮如今哪来的底气敢私铸直刀,掘我大赵根基!”
“啊?!”
话已至此,非但毛公脸色大变,便是早已隐隐猜到的赵政仍有些骇然,毕竟他先前对天下大局的研判并没有薛公那么精准和周全。
不愧是名扬千古的一代大牛啊!
赵政目光灼灼,望着眼前满头花白乱发的薛公,恨不得发散出穿越众特有的主角光环,抖一抖王霸之气,将此等贤士纳入麾下。
梦想很美好,现实却往往很骨感。
薛公令人惊艳的表现仿佛一场梦,当他再次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后,便又重新变回当初的老酒鬼,一如既往的封闭六识,彻底遁入酒界中,对毛公和赵政二人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总之直到赵政唤来滕福,帮着他将两位喝得烂醉如泥的老先生送上门外墨车,薛公口中始终未再吐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