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强自压下心中忐忑,沉下脸,冷哼道:“怎么?不够吗?”
“够了,够了,一幅衣袍哪里值得这么些刀币,只是不知富余之赀小贵人要如何处置?”
赌坊管事哪敢怠慢,既有兵卒随扈,又能随手甩出大把高成色直刀的人物,自是非富即贵,岂是他一介布衣能够轻忽的。即便是暗中密下少许的钱财的想法,他却都不敢生出半分。
“呵呵,多出的钱财,就当替老人家付上些先前的赌资吧。”赵政不由松了一口气,颇为大方的摆了摆手,随意道。
赌坊管事还没来得及应声,一旁的肥胖老者却再度发话了,瓮声道:“你这小子也忒不爽快!若是想替老夫还了赌债,便痛快些,一并全还了便是,只还这么几枚直刀,算个甚?”
众人闻言,皆是呆愣当场,尤其是赵政硬是被呛得无言以对。
“老人家说得是,倒显得小子甚是吝啬了。”
不过如此一来,赵政反倒觉得眼前的老者实在是个妙人,有趣极了,索性又从钱袋掏出一大把直刀,塞给赌坊管事,略作苦笑的问道:“可是够了?”
赌坊管事连连应声道:“绰绰有余,绰绰有余……”
赵政摆手吩咐道:“嗯,那便快去将衣袍取来,莫让老人家受凉了。”
“嘿,孺子可教也。”
肥胖老者捋着胡须,一副欣赏后辈的长者模样,又是惹得在场众人连翻白脸。
所谓有钱好办事,短短片刻赌坊管事便将老者的衣袍从赌徒手中赎出,恭恭敬敬的送了过来。
肥胖老者冷哼一声,接过衣袍歪歪斜斜的披在身上,又用草绳般卷成一团的腰间束带随意紧了紧,一揽赵政的肩膀,瓮声道:“你这小子倒也是个妙人,且随老夫去曼舞阁混顿好吃食。”
说完,肥胖老者也不管赵政是否乐意,揽着赵政就往赌坊外走。
相比肥胖老者高逾八尺,浑身赘肉的庞大提醒,原本对于九岁孩童已然显得极为高大的赵政简直如同一只被北极熊挟持的小企鹅,只能一步一踉跄的被拖着走。不是赵政下盘不稳,实在肥胖老者太重了,尤其是他大半的分量仿佛还压在赵政的身上。
“麻蛋!这哪是想请老子吃饭啊,分明就是拿老子当成拐杖,想走的省力些吧?”赵政心中满满的恶念,他稍稍用力,试图挣扎脱身,却只觉老者的手臂箍得更紧了几分。
“乖娃娃,老实听话,随老夫去见见无忌小子,否则可真要像你那奸滑虚狡的老爹,非得在邯郸装上数年死狗了,想要安然归秦并非易事啊。”肥胖老者哈哈一笑,附在赵政的耳边,低声嘟哝道。
赵政心中咯噔一下,几乎骇得心脏停跳,根本顾不得闪避老者血盆大口中喷出的恶臭,语带颤抖道:“老人家……认得家父?”
“呵呵,岂止认得,便连你这娃娃的名字都是老夫取的。”肥胖老者略带得意的晃了晃脑袋,“当年异人得子,特意寻我二人为你求名。老酒鬼还想为你取名为‘正’,冀望你日后持身以正,勿要学你那老爹奸猾似鬼。老夫却是早瞧出异人那厮表面惫懒无赖,实则野心勃勃,方才另取一‘政’,为主事掌权之意。两字任他去选,果不其然,异人倒是选了老夫之‘政’。”
“呵呵~~~想不到老人家和家父竟有这般渊源。”
赵政只得干笑两声,被肥胖老者强搂着继续前行片刻,终究耐不住心中好奇,又略带疑惑的问道:“只是当年小子尚在襁褓,多年过后,老人家却如何还能认出小子?”
“嘿嘿,论起经国方略,老夫确是比不过老酒鬼,但老夫识人相面的眼光却也是他远不能及的。”
肥胖老者愈发得意起来,显然在他看来,能在某方面稳稳力压先前的枯瘦老者,便是足以自傲之事,“你这娃娃的小模样虽未完全长开,但这对狭长秦眼却是骗不了人,贼兮兮的眼珠子像极了异人那厮。再看你那莽头莽脑的傻侍卫,长平之战才过去几年?不但在邯郸闹市腰悬秦军佩剑,更身着秦军轻甲长襦,若非身后跟着几个赵国兵士,怕早被赵人剁碎分食了。”
“……老人家说得在理,小子孟浪了。”
赵政不由冷汗直流,怪不得平原君赵胜严令赵国兵将在自己出行时寸步不离的随身防备,恐怕除了监视之意,也确实有护卫的需要。
“既是如此,小子还是先回馆舍,命下人换过赵人装束,再来叨扰老人家吧,免得过于招摇了。”
想通个中关节,赵政只觉遍体生寒。幸亏这坊市乃是专门为别国商贾所设,赵人并不算多,否则真要遇到一群不要命的疯狂赵人,不管不顾的拎着菜刀要替被白起坑杀的四十余万赵国降卒报仇,身后这区区几个兵卒还真未必抵挡得住。
“嘿嘿,此时倒是怕了?”
肥胖老者不以为意的坏笑道,却不会任由赵政告辞而去,“前面就是曼舞阁,你且安心,待会有无忌小子在,赵人是不敢动你分毫的。”
“嗯?这无忌……先生竟有这般本事?不知是什么身份?”
赵政今日从两位老者口中听得最多的便是“无忌小子”,自然有些好奇,不由出言询问道。
“无忌小子嘛,却也实在是个妙人。说来有趣,除了你这小娃娃,替老夫还过赌账的倒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吕不韦那个奸商,另一个便是无忌小子了。至于你那奸滑似鬼的老爹异人嘛……嘿嘿”肥胖老者却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恶趣味的吊着赵政的胃口,故作神秘道。
“家父当年落魄不堪,便是想为老人家倾囊相助,怕也力有未逮。”
赵政闻得老者每每提到自己的便宜老爹,语气都会陡然转变,隐隐有些讥讽之意,不由干笑两声道。
“哼!就凭异人那货,还倾囊相助?当年他赖下老夫多少赌账,从来都没还过半个铜钱!”
肥胖老者浓眉倒竖,冷哼道:“有道是父债子偿,你小子适才虽替老夫还了赌账,可别想着老夫会承情。瞧你如今也算过得滋润,记得将异人那厮当年欠老夫的赌账连本带利的都给还清了!”
“……”赵政满脑袋黑线,伸手挠了挠头,略带质疑道:“吕不韦不是身家巨亿么?既然他当初与家父交好,岂能不替家父向老人家偿还?”
“呸!你当吕不韦又是什么好货?!当初这坊市内的赌坊,十之八九都是他吕氏的产业,坑去老夫多少银钱?还得清么?!除了对异人那落魄王孙,吕不韦认为奇货可居,方才舍得送些钱财,对于他人却着实吝啬得紧。便是当初要向老夫问策,也只是不情不愿免去老夫一次赌债,便已心痛的剜肉一般。事成之后,更是连一顿水酒也舍不得再请老夫享用。”
肥胖老者愈发激动,血盆大口噼里啪啦一通大骂,顿时唾沫横飞,喷了赵政满头满脸。
“老人家无需动怒,父债子偿,倒也确是天经地义,只是……”赵政无奈的用袖子抹去脸上满是恶臭的唾液,随即双手抱头盖脸,挡住那漫天飞舞的唾沫星子,“只是空口无凭,老人家若有借据,只管拿出来,小子自当连本带利,全数清偿!”
肥胖老者闻言一愣,不由停下脚步,略带懊悔道:“直娘贼,当初倒是忘了让那货立字据了。”
“呵呵~~~”
赵政两手一摊,故作无奈的耸耸肩,笑意盈盈道:“既是如此,小子也无能为力。不如老人家寻个空闲,屈尊入秦,到咸阳向家父当面讨要,可好?”
“……你无耻的样子……很有异人那货当年的风采!”肥胖老者气极反笑,抬手指着赵政鄙夷道。
“老人家谬赞!”
赵政满脸天真纯良,挠头道:“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小子能传承家父十一风采,已是心满意足了。”
肥胖老者继续“赞许”道:“不必过谦,你比异人那货更无耻。他当年食不果腹,就敢向吕不韦许诺,将来要与他平分大秦。换作是你,恐怕都敢许诺将整个天下都送个吕不韦那个蠢货。”
“老人家过誉,小子愧不敢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