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末年,虽是遍地烽烟,战乱四起的乱世,但在各国的放任甚至鼓励下,民间商贸却是异常兴盛。尤其是身处华夏北部边陲的赵地,物产虽也算丰沛,但实在缺少盐铁,齐魏商贾最受赵人追捧。连番大战稍歇,邯郸坊市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繁茂。
赵政让驾车御者将墨车停在市门外,不待滕福搀扶,便是径自下得车来。随行的赵国兵卒眼见秦国质子迈步就要往坊市内行去,虽有几分迟疑,却碍于护卫的职责,只得跟了上去。
赵政之所以来到坊市,倒不是刻意给随扈兵卒找麻烦,而是怀着考察邯郸经济活动的心思。在经济学界有个基本认知,就是各种经典经济模型在其理论基础的范围内,都是可以完美论证的,唯一会出现问题的只是实务方面。赵政未来想要通过自己唯一熟悉的经济知识在这先秦乱世有一番作为,就必须搜集足够的实际资讯。
刚刚迈入市门,赵政竟仿佛进入了另一方天地,眼前豁然一亮。由于赵国推行胡服骑射的关系,赵国臣民服饰大多简单朴实到几近单调,而坊市内服饰各异的各国商贾,让这方小小市井比外界多了几分色彩。
信步而行的赵政满脸新奇之色,眼前井然有序的坊市显然经过了很好的规划,道路两侧排列着陈列商品的列肆建筑,靠着市墙还有堆放货物的邸舍,并不逊色于后世的一些大型农贸市场。
“咦?怎么还有赌坊?”
赵政望着一间沿街建筑,遮挂在门前的半幅白布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赌”字,不由哑然失笑,竟然看到了后世恶俗古装剧里一模一样的情景,没来由的生出几分恶搞般的违和感。
“公子有所不知,此间坊市乃是专供各国商贾通商居住所用,市内酒肆馆舍一应俱全,邯郸城内尚有别处坊市供一般百姓做市集之用。”一个身着什长装束的男子为其释疑道,作为随行赵卒的首领,他不可避免得被赵政拉出来作为免费导游。
“呵呵,竟然已经出现划分外贸和内销的雏形了,好先进的理念。”
赵政不由心中暗自赞叹,兴致大起之下,随口吩咐道:“走,进去瞧瞧,到底是个怎么赌法。”
赵政刚领着滕福等人掀开布帘迈入赌坊,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形,便听道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大声嚷叫。
“老赌鬼,无忌那小子要大闹曼舞阁了,快随我去瞧瞧热闹!”
一个满身酒气的糟老头从门外冲了进来,径直撞上了迅速挡在赵政身后的滕福,硬生生将膀大腰圆的滕福撞了个趔趄。身形干瘪异常的老者自是摔得不轻,手中的酒葫芦翻在地上,暗褐色的酒浆溅了满地,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啊呀……”
糟老头迅速将酒葫芦扶正,宛如珍宝般紧紧揽在怀里,浑浊的老眼望着满地酒液,竟陡然热泪盈眶,几欲哭出声来:“咿呀,糟践了,糟践了啊!”
只见他喉头急剧耸动,不断吞咽着口水,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在青石地上****那些残存酒液。
且不说面面相觑的随扈兵卒,便是性情莽愚的滕福这个当事人,眼见老者这副嗜酒如命的可怜模样,心中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生生将本要脱口而出的呵斥吞咽回腹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可怜兮兮的望向自家公子,仿若受了委屈的小狗在寻求安慰。
“咳咳~~”
赵政被滕福的小眼神恶心得满身鸡皮疙瘩,赶忙干咳两声,蹲下身子扶着老者的胳膊,轻声道:“老人家无事吧?下人护主心切,倒累得老人家遭罪了。”
老者却是恍若未闻,頽自紧搂着怀里酒葫芦,口中依旧喃喃自语,念叨个没完,仿佛抱着灵牌,悼念着逝去着亲人一般可怜。
“老人家想来是心疼洒了好酒,小子稍后寻上几坛佳酿,向老人家赔罪,可好?”
赵政可是当真不差钱的,上次冯劫亲自登门探望,特意留下大笔钱财供他日常花销。今日临出门前,他自然带上了满满一袋子刀币,而且全都是赵国直刀。直刀是赵国市面流通的最大额钱币,一枚可抵方足布五枚,或抵秦国圜钱十枚。即便赵国近年来兵戈不休,物价飙涨,但赵直刀在邯郸的购买力仍不逊色于后世的百元大钞。
老者没好气的冷哼一声,不屑的瞟了瞟赵政,眼中流露出孺子不可教的明显意味。
赵政一时间自是分外尴尬了,多少怀念起后世那些专业碰瓷的华夏同胞们,哪怕这老者躺在地上哭急尿嚎的让他赔偿,也比僵在此处要好得多。而滕福这个性情粗直的二愣子,只是站在一旁烦恼的挠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蠢萌模样。不得不说,古时的华夏先人对长者的尊敬之心远比伦理道德严重缺失的后世要根深蒂固得多。
“福娃,楞个甚,还不快向老人家赔罪,扶老人家起身?!”
赵政无奈的苦笑道,毕竟想要指望随行的赵国兵卒代为缓颊自是做不到的,瞧他们事不关己的神色,心中怕是正暗自窃笑,等着看好戏。
滕福赶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发话,却听得身后咚咚作响,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黄土夯实的地面竟仿佛都微微有些颤动。
“老酒鬼,又耍个甚?”
一座肉山从赌坊里的人群中硬生生挤了出来,吭哧吭哧的行至近前,带着油腻腻的声调嚷嚷道。
赵政抬头一看,几乎忍不出要失笑出声。眼前一个身形无比高大的老者,除了下身那条脏兮兮皱巴巴的宽松裘裤,便是不着片缕,异常白皙的肤色配上浑身堆积着的厚重脂肪,宛如一只褪毛的大白猪,而且是最为膘肥体胖的那一类。
当然了,作为尊老敬贤的好少年,赵政终究强忍住了笑意。但原本坐在地上的干瘪老者却毫不客气的翻着白眼,出言讥讽道:“你这老赌鬼,终究是又输得只剩裘裤了,还嚷嚷个甚?”
肥胖老者自是不乐意,拼命瞪大了被满脸肥肉挤成细缝的双眼,气呼呼的嚷道:“亏你活了大半辈子,会说人话么?甚个叫输?”
干瘪老者压根不想与他废话,只是不屑的扬了扬眉,便甩掉赵政搀着他的手臂,自顾自的从地上爬起身来,连满是尘土的衣裳也懒得伸手拍拍,頽自就往赌坊门外走,口中喃喃道:“哼,老夫要去曼舞阁向无忌小子讨顿好酒,去不去由你。”
肥胖老者却是不为己甚,乐呵呵的就要跟了出去,却闻得身后传来一声急呼,“毛老汉,且不忙走,先还了赌账才是正理!”
赌坊的管事跑了过来,伸手拦住了肥胖老者的去路,满脸无奈道:“算上今日,你已足足欠了数百布(方足布),再不还账,我也没法再向主家交代了。”、
“直娘贼!依着老夫赌品,岂会欠债不还?且先记着,待我先去见无忌小子,再回来与你等小贼博个输赢!”
肥胖老者闻言大恼,伸手将管事推到一旁,理直气壮道:“快将老夫衣袍先还来,莫误了事。”
“……”
管事不由被气乐了,连连摆手道:“你走你走,但想要衣袍,自家拿钱去赎,又不是输给我们赌坊的。”
“哼,待客如此无礼,当心老夫今后再不来你家赌坊博戏。”肥胖老者端的火冒三丈,咬牙切齿的威胁道。
管事显然习以为常,脾气出奇的好,气极反笑道:“如此最好,就怕你日日赖着不走。”
一旁的赵政活活看楞了,心道这先秦时期的赌坊也太另类了吧,欠个赌债都能如此理直气壮。换在后世,不被剁手跺脚,至少也要毒打一顿吧?
肥胖老者的小眼睛滴溜一转,视线落到赵政身上,仔细打量片刻,胖乎乎的圆脸上先是露出几分颇为隐晦的讶异神情,却又似乎若有所悟,堆起了满脸坏笑。
“嘿,你这小子,适才可是撞翻了老酒鬼?”
老者突然伸出肥厚油腻的熊掌,用力一拍赵政的后背,生生将他拍了个趔趄,“那老鬼体虚瘦弱,若被你撞出个好歹,可了得么?”
赵政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无奈的拱手致歉道:“……下人无状,冲撞了老人家,还望见谅。”
“嗯,见谅见谅,你且将老夫的衣袍赎回来,老夫就替那老鬼见谅。”肥胖老者捋着胡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
赵政哭笑不得的点头应是,狠狠瞪了蔫头蔫脑的滕福一眼,接过他递来的钱袋,随手抓出一把直刀币,塞到赌坊管事手上,吩咐道:“快将老人家的衣袍还来。”
赌坊管事看着手中满满的崭新直刀,颇有些不可置信。只见他用另一只手捏起其中一枚,掂了掂分量,脸上讶异之色更浓,“咦,好重的分量,好足的成色。”
赵政见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这些直刀币都是冯劫赠予他的,从品相上看都是新近铸造而成,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不会是假币吧?也不知在这战国乱世,铸造假币是什么罪过,换了后世,满满一袋子百元大钞的假币,就算不至于枪毙,也足以让他将牢底坐穿了。
(编者啰嗦一句:看本书,请勿看完单章就轻易批判,关于直刀币成色,涉及赵国铸币政策,后面几章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