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传来歌声绕梁,琴瑟悠扬,赵政却着实烦闷得紧。
公子政的生母赵姬本就是舞姬出身,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除了歌舞也就别无一物。前几年带着公子政这拖油瓶东躲西藏,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自然要开始享受人生。但又因身为秦国太子的姬妾,不能在邯郸随意抛头露面,只得召了些乐师和舞姬,日日在后院奏乐歌舞,不亦乐乎。
短短数日,赵政在无处可避的无奈下将《诗经》中的七篇魏风反复听了数十遍,对于来自后世那个娱乐大爆炸年代的穿越者,如此频繁循环播放的穿脑魔音,简直比朝阳区大妈的广场舞还要误了卿卿性命。
“卧槽!就算没有娱乐全球化的概念,至少也要泛华夏化吧?明明诗经里有十五国风,共计一百六十篇,却独独只将七篇魏风来回吟唱,没文化真可怕!”
赵政仰天哀叹,却又不愿意冲到后院制止缺乏公德心的赵姬等人,倒不是对赵姬这便宜母亲心怀感念,反而是实在不想和她过多接触。
公子政原本与赵姬间相对疏离的母子关系,让赵政极为庆幸。毕竟历史上的赵姬评价并不高,不但和吕不韦私通,还与假宦官嫪毐偷偷生下两个儿子,最后甚至在嫪毐的怂恿逼迫下,竟想用那两个野种篡夺公子政的秦王大位。对于这样的便宜老娘,就算来自后世的赵政做不到秦始皇的狠辣暴戾,但也绝对不会因为可笑的圣母情节而任意纵容的。
“如今少些接触,今后要下狠手的时候也就少了几分牵绊和顾忌。”赵政望着铜镜内青春年少的自己,顾影自怜的喃喃道:“没办法,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福娃,随本公子出门转转。”赵政拎起床榻上的满满一袋刀币,迈出房门高声吩咐道。
滕福赶忙上前,语带急切的劝道:“诶?公子,典属国先前特意派人再三叮嘱,让公子勿要再轻易外出……”
“古人言,三思而行。本公子适才已想过三次了,算不得轻易而行。快快跟上,莫再废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本公子大还是冯公大?”
“典属国贵为亚卿……”
“呃~~那本公子大还是你大?”
“……自然是公子为尊。”
“嗯,明白就好,走吧。”
“……”
不知是连番大雨已将盛夏加速驱赶而去,还是被变相禁足在馆舍多日的缘故,踏出正门的赵政感觉分外的神清气爽,精神亢奋得紧。无视紧随身后的滕福和数名赵国兵卒,赵政大摇大摆的朝闾巷口迈步而去,好一番纨绔子弟的做派。
数日前,便在燕国使臣得知自家长公子被赵国太子赵偃暴打后,当即前往赵国行人馆怒斥行人仆射。而强势无比的大秦典属国冯劫更是连夜登门拜会大赵相国,大名鼎鼎的平原君赵胜,愣是逼得这位缠绵病榻多日的垂暮老人亲自入宫觐见赵王,深谈半日有余。
赵太子虽最终免于责罚,姬丹却也得了不少补偿,非但将馆舍迁入一座三进庭院,还赐了不少侍者奴仆。反倒是赵政除了门外多了一些或明或暗的赵人护卫,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好处。
自那日起,赵政就再也没出过门,即便是与姬丹也再未相见。据冯劫派人密报,赵国朝臣对秦燕两国质子交往过密心怀忌惮,不但以庇护之名加派守备兵卒,还屡次暗示冯劫,更肆无忌惮的向燕国使臣施压。冯劫作为大秦亚卿,自然不惧赵人,但为了能顺利完成带公子政归秦的首要任务,也只能派人告诫赵政,让他务必戒慎恐惧,千万不要多生枝节。
赵政完全可以理解赵国君臣的顾忌,但对他们如此粗糙的处理方式却是呲之以鼻。对于姬丹这类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而言,逆反心理是极为严重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尤其燕赵两国仇怨甚深,赵人愈是打压,意图断绝他与秦国质子的交往,他心中反倒会愈发偏向秦人。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赵人倒是在不知不觉中作茧自缚了。
“公子可要出行?”
一位年轻将官显然是得了属下通报,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拦在赵政身前,拱手问道。
“嗯?这是你能过问的?!”
赵政微微皱眉,语气颇为不满。要知道他好歹是秦太子的长公子,身份地位远高于眼前的将官,虽说秦赵互不附属,但尊卑规矩还是要遵循的。这将官处卑而不尊上,非但不先行通报姓名,更没有躬身行礼。这不单是对赵政不敬,甚至可以上纲上线到蔑视其代表的秦国。
“滚!”
滕福虽是头脑简单,看不出自家公子为何如此不客气,但好歹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微微怒意,护主心切之下,当即上前一步,朗声呵斥道。
呛啷~~
数道拔剑声纷纷响起,紧随在赵政身后的赵国兵卒纷纷紧握腰间剑柄,将利剑抽出少许,而他们怒目而视的对象,竟是原本被护卫着的赵政和滕福。
滕福不由惊怒失色,右手正要挥剑出鞘,却被身边的赵政伸手按住。他虽猜不透自家公子的意思,只得暂且作罢,却又心怀不甘的用一对虎目死死瞪着赵国兵卒,宛若盯着红布的斗牛一般。
“呵呵~~”
赵政倒是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反是谑笑出声,甚至都懒得回头理会这些小虾米,只是饶有趣味的注视着眼前的将官,轻而易举的捕捉到他眼中极力压抑着的无比羞恼。
然而,这将官竟未如赵政预料一般在沉默中爆发,短短片刻间便成功抑制住愤懑之心,对兵卒们朗声呵斥道:“放肆!怎可对秦公子无礼?!”
兵卒们见得上官发话,虽仍心有忿懑,却也不敢怠慢,只得纷纷还剑入鞘。
“敝将司马尚,奉我大赵相国平原君之命,领麾下将士护卫诸国质子周全。我等皆是粗莽武夫,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将官眼见麾下兵卒听令,方才摆正态度,重新向赵政躬身作揖,但言语虽软,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哦?司马尚?”
赵政剑眉一扬,暗道又遇一尊大牛,未来战神李牧的左膀右臂啊。怪不得那么能隐忍,少年得意却又心志坚定,战国末期的赵国确实盛产猛将,要不要找机会先偷偷弄死他呢?
司马尚并没有在意赵政的反应,缓缓直起身子,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继续说道:“相国有命,公子若是执意出行,巷外已备好墨车,供公子代步。若让公子徒步而行,实在是显得我大赵怠慢了。”
“嗯,如此也好。”
赵政微微颌首,心中不由对平原君赵胜这个老家伙生出几分好奇,连些微细节都掌握得如此详细,顾虑得如此周详,实在不像个久病垂死之人啊。
先秦时人乘车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不同阶层用不同的车驾,豪华程度和所用材料都有极大区别。侯、卿、大夫、士、庶人乘坐的车子,分别叫夏篆、夏缦、墨车、栈车、役车。
让秦国质子乘坐大夫等级的墨车,既显示出赵国善待别国质子的容人胸襟,又不至于落下刻意讨好谄媚秦国的口实,实在合宜得很。
“烦请司马将军代某向平原君致谢,更请回禀平原君,小子赵政对君上仰慕久矣,只是未敢冒然登门拜见,若是君上不吝赐见,政定欣然蒙召。”赵政沉吟片刻,既然司马尚服软,自是不便再故作姿态,当即和颜悦色的拱手道。
至于表示出登门拜见平原君的意愿,倒并非完全出于虚应客套,其实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已盘算多日,此时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毕竟当日冯劫与他密谈时,就曾有意无意的提及各中关节。
如今的赵国朝堂之上,以上将军廉颇为首的诸多重臣主张厉兵秣马,夺回仍被秦人占据的河西定阳,直抵洛水东岸,届时就可联合韩魏两国固守洛水,完全控制百年前魏惠王以洛水堤防为基,扩大而修筑的防秦长城。如此一来,便可将秦国这头出闸凶兽重新关回牢笼。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历来力主抗秦的大赵相国,平原君赵胜反倒骤然转变立场,谋求向秦国讲和订约。想来是希望将秦国开疆拓土的视线暂时转移到楚魏两国,为赵国觅得片刻喘息休养之机。而如今赵国手中最好的筹码,就是秦国想要另遣公子肆入赵为质,以求换回公子政。
因此对寻求归秦的赵政而言,平原君的居中运作是否积极,就是极为关键的了。尤其是赵政做为穿越者,知道这位缠绵病榻已久的垂暮老人确实就要熬不住了。根据史料记载,便在秦昭襄王崩殂的同一年,赵国也痛失平原君,争锋一世的两位雄才先后逝去,想来要在地府再做较量,倒是不怕黄泉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