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儿,我到底该怎么办?”少妇的脸贴着婴儿柔嫩的脸颊轻轻地摩挲,双眉紧锁,满眼不舍。睡梦中的婴儿似乎正做着美梦,正甜甜地笑着。
她轻轻地摇晃着手臂中的婴儿,看着那张不时咂巴着小嘴,时不时翘起嘴角微笑的小脸,脸上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神情。
“既然鹿府容不下你,那为娘就找一个能容你的地方。”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轻轻地放下婴儿,开始收拾包袱。
天边方露出一点鱼肚白,一身平民打扮的方慕霓肩上挂着一只简单的蓝布包袱,怀抱襁褓中的婴儿,留恋地再度回头看了看生活了两年的鹿府,毅然扭头离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她转身离去之后不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鬼哭狼嚎般自府中传出——
“苍天啊,你这是要惩罚我吗?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老爷……你就忍心这么丢下我这老太婆吗?弘儿……你到底在哪里……快回来啊……”
歇斯底里的哭喊之后,老妇人突然发狂地揪过一名婢女的衣领,双目赤红,神色狰狞地大吼:“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丈夫,害得我的弘儿下落不明……你这个狐狸精,迷惑了我的轩儿,生下一个不祥的妖孽,我要把你掐死……我要把那个妖孽……用黑狗血溺死……哈哈……你们都得死……哈哈哈……”
老妇人用力地掐住那名可怜婢女的脖子,加上过度惊吓,那名婢女的身子都瘫软了。府中所有人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老夫人,在管家的命令之下,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连忙上前救下奄奄一息的婢女,按住疯狂躁动的老太太。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青衫老者用银针在老太太脖子后面扎了几针,老太太当即安静下来,只是口中仍呢呢喃喃地咒骂着。
“唉——,看来老夫人是得了失心疯了。”大夫模样的人摇了摇头,吩咐婢女们将老太太搀到榻上躺好,交待了注意事项,随管家出到外堂,将药箱往桌子上一放,向管家要来笔墨开起药单来。
“邓大夫,我家老夫人这病……”管家欲言又止。
“只怕是难了,一下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加上年岁大了,身体本就疲弱,只是仗着名贵的药材支撑元气,这一激动,元气涣散,身体怕是要垮了。”
管家听大夫这么一说,不禁悲从中来,老夫人夫妇俩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如今,老爷突逝,大少爷在沙场不知所踪,二少爷进京赶考未归,而今老夫人又成了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管家六神无主的时候,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是一名身穿玄色大袖长袍,身材颀长,面容清冷的男子。
此人是城西凌云山庄的长公子。鹿府一向和凌云山庄私交不错,鹿府两位少爷和凌云山庄的三位公子从小感情甚笃,五人以往时常在一起饮酒赋诗、抚琴舞剑,但自从鹿家大少爷随父从军,而后凌云山庄二公子、三公子这对双胞胎兄弟双双弃笔从戎之后,苏州城中便只剩下鹿家二少爷鹿子轩和凌云山庄长公子凌长风了。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感情,他们经常相约一起出游,或者将对方邀至家中,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鹿子轩生性恬淡,性情温和。凌长风放荡不羁,作风冷硬。鹿子轩精通四书五经,写得一笔好文章。凌长风习得一身好剑术,无视世俗目光,喜好流连烟花之地,时常赤足披发与众好友豪饮。
如此性情相悖的两人,却能成为挚友,着实令人称奇。不过,在大伙儿的印象中,好像自打鹿家二公子娶妻之后,凌长风就极少在鹿府出现,有传言说当初他和鹿子轩同时爱上了身为仙乐坊花魁的方慕霓,但最终方慕霓却选择了鹿子轩,两人因此交恶。
不过这也只是传言,事实到底如何,也只有两位当事人心里清楚。
管家对于凌长风突然到访也是有些错愕,不待他多言,凌长风当即果断地对管家说:“鹿府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赶紧吩咐下去,抓紧时间布置灵堂,丧帖也及时发送出去。子轩那边我已经派了人马不停蹄地去报信,稍后,鹿将军的灵柩会由我的两个弟弟亲自护送回来。子弘那边,我也交待了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搜寻,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管家当即照办,很快,乱作一团的鹿府恢复了井然有序,只是气氛低沉,像是风雨欲来,令人感伤。
“凌公子,老奴多谢您了,若不是您及时到来,我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管家老泪横飞地对着凌长风深深一鞠。
“唐总管不必多礼。”凌长风扶起管家,“我和子弘、子轩亲如兄弟,如今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当出绵薄之力。”
“那老奴不打扰您了,您自便。”管家拱手退去。
“等等——”凌长风出声叫住管家,“好生照顾好老夫人,可别再出什么差错了。”
“唉——”管家长长叹了口气,“不瞒您说,老夫人的状况非常不好,大夫说估计是得了失心疯了。”
“怎会如此?”凌长风皱了皱眉,沉吟片刻之后对管家说:“老夫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是。”管家做出请的姿势,“凌公子这边请。”
进入老夫人的内室,凌长风看着躺在榻上梦呓不止,面如败灰,胸部起伏不定的老夫人,再一次锁紧了眉头。他探身掀开老夫人的眼皮看了一下,又诊了一下老夫人的脉象,遂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稍粗的三棱银针,用那银针在老夫人的耳尖上点刺几下,再以内力相逼,一道细细的血线便从破伤处窜出,落入凌长风置放一旁的一只茶碗中。只一会儿,碗中便蓄了不少黑稠的血。
“凌公子,您这是——”管家大惊,欲上前阻止。
“不许动——”凌长风以凌厉的目光制止管家的妄动,“如果不想你家老夫人在今日便气绝,最好老实地呆到一旁。”
管家被凌长风的话语吓到了,一时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凌长风从老夫人的双耳尖上放了小半碗血。
放完血,凌长风唤人将老夫人的身体翻过来,换成俯卧的姿态,然后手指翻飞,不停地在老夫人的颈后、肩背处点、按、揉。
好一会儿之后,凌长风才停下手来,吩咐婢女们将老夫人重新安置好,然后让管家将府中的邓大夫请过来。
此时,老夫人脸上的灰败之色减轻了许多,起伏不定的胸膛也渐渐趋于平稳。
邓大夫再次为老夫人诊断之后,不由面露喜色:“先前老夫人的脉象甚是凌乱,气机淤堵的现象严重,我虽以针炙进行疏通,但见效甚微,而今老夫人的气血已渐渐趋于通畅,此等妙手回春之举,不知出于哪位高人之手?”
听得邓大夫这么一说,管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有些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对邓大夫说:“哎呀,这位高人就是在你旁边的凌公子啊。”
“他?”待邓大夫看清眼前的只是位年轻的公子哥儿,不由得也吃惊起来,但他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于是恭敬地朝凌长风施了一礼:“敢问公子,是出自哪位神医门下?”
“不敢,在下凌长风,只是多年前游走江湖时遇到一位孙姓的游医,随他学了点皮毛而已。”
“这样啊——”邓大夫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不少医者害怕树大招风惹来杀身之祸,一向以低调示人,这倒也无可厚非,既然凌长风不想说,他又何必为难他人?遂一拱手,说道:“那么在下先行告退,既然老夫人的病情有所缓解,那么先前开的单子老夫得做一下修改才行。”
“您请自便。”凌长风非常得体地还礼。
至此,管家都还有些发愣,今日的凌长风,跟他平日给人的形象大不相同。
说实在的,管家一向不喜欢凌长风。凌长风狂放不羁的作风,让管家觉得,他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可是今日细看凌长风,管家却看出了不凡——这凌长风生得气宇非凡,眉目间英气外露,隐隐透出威严,再加上他处事沉着冷静,管家相信,此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管家在心里微叹——没想到自己阅人无数,竟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林总管,今日怎不见你家二少奶奶?”凌长风的问话打断了管家的神游。
“呃……这个……”管家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今早,那朝延信使来报丧之后,我便派人去通知二少奶奶,谁知二少奶奶已经带着小少爷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封信。”
“什么?”凌长风蓦地厉喝一声,吓了管家一跳。
凌长风惊觉失礼,忙放低了声音,说:“信在哪里,让我看一下。”
“在这儿。”管家忙自袖中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凌长风将信打开,不知是管家里眼花还是怎么的,他竟觉得凌长风的手在发抖。
“这果然是她的作风。”许久之后,凌长风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然后将薄薄的信纸重新折叠好,装入信封,递给管家,说:“你可要谨慎收好,这,可能是你家二少奶奶留给子轩的最后物品。”
“这是何故?”
“不必多问,待你家二少爷回来,将信给他便是。”凌长风说完不再理会呆滞的管家,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走到偏僻处,一直板着脸的凌长风垮下脸来,轻抚一朵探入长廊的红花,神情忧伤,自言自语道:“山穷水尽已无路,从此与君不相逢——慕儿,你是决定再也不见我们了,是吗?至此,你的心仍是孤傲,如那云天之上的清月,不肯像那水中月儿一般,让爱你的人将你护入怀中。该说你善良,不忍让爱你的人因你而受到伤害,还是该笑你太痴傻,以为那双羽翼失去了你,便能尽情翱翔于碧海蓝天?”
凌长风的心里忽地下起了霜雪,只觉得寒冷透骨,他有预感,这一分离,他和方慕霓怕是要天人永隔了。而此时,悠然行走于山水间的鹿子轩,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彻底坍塌、暗无天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