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鹿府上下皆行色匆匆,却面有喜色,只因府上二少夫人今日临盆。
名为“听风”的雅舍前,一名身穿玉色长衫,气质清雅的青年男子焦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男子顿时面露喜色,甚而有些失态地扑向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已近七旬的隐婆神色有些慌张地从里面跨出,口中呢呢喃喃不知念叨些什么。
青年男子迎上去,激动地问:“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只是……唉,冤孽啊!”隐婆说完摇摇头快步离去。
青年男子头脑一懵,难道……是慕儿出事了?慌乱之下,他在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当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看清怀抱襁褓,虚弱地倚坐在床边默默垂泪的素衣女子时,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傻瓜,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哭起来了?”男子温柔地揽过女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婴儿粉嫩的脸颊。
“看,他睡着了,瞧这模样,长大后肯定会是翩翩美男子,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呢。”男子笑言。可怀中佳人却再度轻轻啜泣起来。
“怎么了?慕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大夫过来?”男子有些担忧地说。
“我没事,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
“你看——”女子离开男子胸膛,轻轻揭开覆在婴儿头上的丝被,一头银白色的柔细头发便露了出来。男子轻啊一声,也是有些吃惊。
“隐婆说,这孩子是白虎星投世,必将煞及亲者,唯有将他除去,才能保全家康健。”女子哽咽着说。
“胡扯!”男子轻叱。
“可是孩子一出生便生华发,让人如何解释?”
“那么,你也希望他死去?”男子微怒。
“不,哪有亲娘希望孩子死去的?”
“这不就得了?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说,大多是以讹传讹,不必加以理会。孩子是我们的,他出生便如此不同,说不定将来会成就一番大事业呢。”男子再度将妻子拥入怀中,轻声安慰:“好了,别想太多,养好身子要紧。”
“嗯。”女子轻点了点头,庆幸自己找了个善解人意的好丈夫。
雅致小院里,两名手捧托盘的婢女正从小径的一头缓步走来,两婢女刚刚服侍刚坐完月子的二少夫人用完午膳,正将收拾好的餐具送回膳房。
“刚才看见小少爷的样子了吧?果真是生了一头华发,先前大家都在议论,说二少夫人生了个白毛的怪物,我还不相信呢。”婢女甲说,“大家伙还说,不知道这鹿家作了什么孽,才会招来白虎星投世呢。”
“真的假的?”婢女乙有些害怕起来,“听说白虎星投世,是要出人命的,我们会不会成为那个倒霉的人啊?”
“谁知道呢——”婢女甲蹙了蹙眉,忽然眉角一扫,轻嘘一声低头退往一旁。
只见小径尽头,一位头发花白,手持桃木手杖,面容威严的老妇人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如旋风般卷了过来。
“老夫人吉祥。”退到边上的两名婢女连忙屈膝躬身行礼,老妇像看不到她们存在似的,急匆匆而去。
看见老太太消失在了转角处,两名婢女才敢起身。端着炖盅往圆拱形的院门走去。
“听说老夫人在极力劝说二少夫人将孩子送走,可二少夫人死活不肯,老夫人为此还大发雷霆,声言如若不肯将孩子送走,就请二少夫人自行离开。”婢女乙悄声说。
“唉,二少夫人也是可怜人,从小父母双亡,幸得仙乐坊坊主影仙收养并随她习得一手好琴艺,想当年有多少富家子弟、文人雅士挤破头,只为了争到有限的名额,以聆听二少夫人的琴音。”
“听说那仙乐坊坊主可大有来头,在苏州城,只有她乐坊里的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苏州城里有不少有钱人家的老爷公子想娶仙乐坊里的姑娘作小妾,可影仙姑娘都不答应,说仙乐坊的姑娘只嫁有情有意的郞君。
曾有人想强行抢亲,不过好像后来下场都挻惨,轻则被暴打一顿,重则折了手脚,在床上躺了不少时日。最怪的是,那些遭到教训的人却没一个敢报复的,从此见了影仙姑娘毕恭毕敬,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大伙儿都在猜想,这影仙姑娘背后肯定有很大的靠山,搞不好还是皇亲国戚。”婢女乙说起那影仙姑娘是满脸钦佩。毕竟是在以男人为天的年代,一个柔弱的女子敢如此特立独行,实在难得。
“那又如何?那仙乐坊再怎么清高也只是一个歌舞坊,仍是属于烟花之地,大户人家断不可能娶一个歌女作正室。算起来,这些年来,除了那个娶了仙乐坊的苏苏姑娘而后高中状元的穷书生林生,就只有咱二少奶奶能嫁到富贵人家了,可是咱家二少奶奶受的委屈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老夫人本就反对二少爷娶一个歌女作妻子,可是二少爷执意如此,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挟,才逼得老夫人妥协。咱老夫人是谁呀?当年可是敢女扮男装随老爷出征的女中豪杰,怎能咽下这口气?”婢女甲挑眉说道。
“是啊。”婢女乙也叹了口气,“二少爷虽然如愿娶回了二少奶奶,可是也被束缚了手脚。二少爷一向淡泊名利,虽有状元之材,却不肯追名逐利,平日里就喜游山玩水,或者和些文人雅士相邀共饮,现在,却得答应老夫人,三年内考取功名,委实有些难为二少爷。”
“要我说,那是二少爷太不争气,谁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郎志在四方,你看咱们老爷和大少爷,那可都是不可多得的虎将。二少爷虽然自小身子单薄,却是读书的好材料,如若他肯参加科考,只怕早就金榜题名了。”
“也是,虽然二少爷的书画也能换些银两过日子,但和金榜题名后的富贵荣耀相比,委实寒碜了。”
“是啊……”
……
房中——
“婆婆,求您了,请不要将邑儿送走!”地上跪着的少妇声泪俱下,苦苦地哀求那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前的老妇人。
“不必再说了,为了轩儿,我才容你,但你注定福薄,才会生下这等妖孽。我知轩儿护你,才千方百计说动轩儿上京应试。再给你五日考虑,如果五日之后你还是不肯交出那妖孽,那么你就带着他离开,从此不得再出现在鹿家人面前。”老妇人生硬地说。
“他是您的亲孙儿啊,您就忍心将他送走吗?”少妇匍匐在地上,声音里满是企求。
“我已待他不薄,昨日张天师说,此子煞气太重,将伤及亲者,须将他与黑狗血共溺才能解此厄运,念及我佛慈悲,如此惨无人道之举实在有违天理,但为了鹿家着想,这孩子是再不能容。你也不必太忧心,我会将他送到一户善良的村民家中,留下足以抚养他长大的银两,以后的造化,就看他自己的了。”老妇人话语中毫无转寰的余地,说罢,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少妇,头也不回地离去。
“婆婆……”少妇悲呼一声,身子瘫软了下来,绝望在趴在床沿,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