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邑从就就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有爹,就他没有。别人都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只有他,一头如妖怪一般的白发。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孩子肯跟他玩,他们围着他喊白毛怪、白虎精、阴天乐……
小的时候,他哭着问阿娘:“他们为什么喊我白毛怪物、白虎精、阴天乐?”阿娘揉着他摔疼的膝盖,皱了皱眉头,然后轻柔地说:“他们啊,都说错了,邑儿不叫白毛怪物,也不叫白虎精,应该叫‘月亮的孩子’。”
“为什么呀?”鹿邑不解,但是他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呀,邑儿有一头像月光一样漂亮的头发啊。”阿娘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丝,满是爱怜。
“可是他们都不和邑儿玩。”他委屈地噘着嘴。
“没关系的,他们不跟邑儿玩,阿娘跟邑儿玩就是了。”
阿娘的确比那些野孩子会玩,她会用柳条做出好听的柳笛;会用草茎儿编出漂亮的雀鸟、蝴蝶、蚂蚱、螃蟹……;会用野花野草的汁液做成彩色的墨水,教他拿鹅毛蘸着在晒干的树叶上画画;会在地上画上一个棋盘,用浅色和深色的石子做棋子教他下棋;会叫他拿一个细竹棒敲打长短不一的竹筒,告诉他何为音律……
小些的时候,他异常眼馋别的孩子手中精致的糕点,但阿娘不舍得买那么贵的糕点,她说买那些糕点的钱可以给他买上两个补养身体的鸡蛋。可是他眼中的失望又让阿娘感觉对不起他,于是想了想,用新鲜的小南瓜蒸熟后捣成泥,拌上最糙的面粉揉搓成团,做成像迎风绽放的花儿一样漂亮的糕点。那一天,看着别的孩子眼中艳羡的目光,他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到了上学的年龄,别的孩子都可以上学堂,只有他不可以,不是他们付不起学费,而是迂腐的先生死活不肯收。
阿娘叹了口气,对他说:“先生可以教邑儿的,阿娘也可以。”
从此,他跟着阿娘一起学习认字。阿娘很有耐心,教的方法也很独特。在阿娘的眼中,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小故事,一个一个的小故事串连起来,就成了一个一个有趣的大故事。在阿娘的教导下,他很快爱上了读书习字。阿娘尽量满足他读书写字的欲望,买了许多书和笔墨给他。可是渐渐地,阿娘感到有些难以支撑了,因为,在那个年代,书本、笔墨纸张都是很昂贵的,而他消耗的笔墨纸张又是普通人家的数倍,阿娘当初带出来的那点积蓄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为了生计,阿娘咬咬牙,买下了一台半旧的织布机,从市集上买来纺好的线,织成布染好之后再拿到市集上去卖,以此挣取微薄的工钱。
生活虽然贫苦,但鹿邑却也没觉得怎么难过,一直到了他十二岁这年。
这一天,鹿邑照常在屋外练字。
已经破旧的木桌子上空无一物,桌腿旁放着一桶水,身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的少年,卷起衣袖,将衣袍下摆束在腰间,手持一支毛笔,蘸了桶里的水在木桌上书写。
当阿娘织布的钱只能勉强支撑生活用度,再也难以腾出多余的钱买笔墨纸张的时候,鹿邑想到了这个法子,这样一来,除了一支毛笔,再无需多余的支出。
与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不同,在桌子上用水写字,可以更好地掌握运笔的力度与张力,跟在纸张上书写差不多,而且可以循环往复,桌子上写过的地方,水渍会很快干燥,写完这头,又可以从那头开始写起。
在阿娘的精心教导下,鹿邑遗传自父亲的天赋很快便显现了出来。阿娘曾将他的诗作拿去给教书先生过目,教书先生读了之后,惊为天人,直追问这些诗作出自谁人之手。待阿娘道明来意,再次恳请先生收下他作弟子之后,先生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然后频频摇头,惭愧地说:“这孩子的造诣已经超越我,如今我是无颜收他为弟子了。”言语之中,很是后悔当初将他拒之门外。
如今的鹿邑,身高已经超过了阿娘的眉际,有了丝翩翩少年郞的独特韵味,除了那头如月光般炫目的银发,和别的孩子已没什么不同。或许又是不同的,同龄的孩子,脸上大多还遗留着天真与稚气,他的脸上却已显现出少见的坚毅,再加上肤白如雪,浅灰色的瞳仁里隐隐透出微蓝,薄而棱角分明的嘴唇时常紧抿,透出一股子清冷的气质。
这两年,阿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在织布机前坐得久了,一站起来,天地便无故地旋转起来,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来。
鹿邑敏感地意识到阿娘的身体出了问题,硬拖着她去看了大夫,大夫却说没大碍,只是太劳累了,吃几帖药,买些鱼肉滋补下身体便没事了。几帖药下来,确实有所缓解,但大夫和鹿邑都没意识到,阿娘已经积劳成疾,几帖药物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
这一日,阿娘在劳累之后,晕倒在了地上。
鹿邑发疯似的背着阿娘满大街跑着找大夫,在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害怕阿娘就这样离他而去。他的世界那么荒凉,而阿娘是他荒凉的世界中唯一的温暖与光明,他不敢想像失去了阿娘,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一日,在他颤抖着嘴唇的呼唤之下,阿娘终于虚弱地睁开了双眼。那一刻,他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