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芳跑到誓约之坛后,看见那个坐在边缘眺望云朵的少年,正静静仰着头,是那么的闲适恬淡——如果他头发不是那么凌乱肮脏、裸露的身躯没有伤痕累累的话。
明明近在眼前,尹芳却感觉更加难以接近对方,每到关键时刻,她发现任何言语都是空白无力的。
对方真的需要安慰吗……不,一定是需要的吧,谁让越是孤独的人越会将孤独埋深。
尹芳捂住胸脯尽力平复呼吸,脱下马甲外套缓缓走了过去,撇过头将外套递到他的旁边:“遮、遮一下吧……”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
北新安静地转过头,目光在外套和尹芳之间徘徊了一阵,考虑到对方的感受,最终还是接过这件聊胜于无的外套遮住了下身,一时之间,空气又陷入了沉默。
“你、没事吧?”
尹芳指的不是身体状况,而是心理状态,对方的情绪实在太稳定了,难道有了自杀念头的人都会会这样么?
“真美。”
“呃……你指的是?”
北新吸回鼻涕,用沙哑的喉咙感慨了一句:“这天。”
尹芳转过头,透过一片斑斓的树荫,看见太阳嵌在星空的最深处,游云在山脉上匍匐,霎时千山万壑都缩进了眼帘,世界正如以往一样将自己伟岸的姿态无私地呈现给世人。
有什么好看的——尹芳两盏清秀的眉毛都挤在了一起,也感受不到北新的诗情画意,嘴上却还是老实说道:“哈啊,还真……挺好看的……”
“其实就这样潦草过完一生,也挺好的。”
——不然你还想怎样?
尹芳的脑子转不过弯,迟疑了半秒:“呃……你脑子没坏吧?要不我这就去把向直竹抓过来,丢进泪湖?”
“不,真不用,你要想帮我,就坐下来聊聊天吧。”
尹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北新旁边,保持着非礼忽视的心态,说道:“你可别干什么傻事啊,上吊跳河什么的一点也不酷,不像你的作风。”
北新没有在意尹芳的臆想,他的淡然不被常人理解,这很正常。
“尹芳,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边境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却没有一只异兽敢于闯入呢。”
“镇长太厉害了呗,把异兽都吓跑了。”
“呵。”
北新轻蔑的笑让尹芳翻了个白眼,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咋这么吊儿郎当。
“这些年来,你有见过觉醒者为了守护镇子而出手过吗,他们不是在家偷懒,就是用能力帮助一下街坊邻里,有的人更是一直出门在外,根本不需要水何之里的安危。”
“那难道是魔法阵、结界之类的吗?”
“这比上一个答案好多了。”
“喂你真的没事?还是让桂婆婆看看身体比较好吧。”
“不,我好极了,从来没有这般透彻舒服过,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一只寄人篱下的燕子,你是选择栖息原地,还是飞到更远更广的高处去?”
这是在暗示水何之里,还是在暗示北新自己的境遇呢?尹芳想了很久,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要妥善回答。
“我会——”
“我会飞出去。”
北新喃喃自语着。
“哪怕折断羽翼,哪怕迎接风雨,也会飞出去。”
〇
几日后,天色傍晚,月华镇的街道窗户萦绕着橙黄色光辉,家家户户的餐桌摆放着肉香四溢的菜肴,盘雾之居妖娆的身躯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那是漫天的光虫簇拥在了附近,与温馨的朦胧小镇相得益彰。
昏暗中,第五层的升降笼徐徐运转,走出了一位薄衣少年,咯、咯、咯……脚步沉稳又清晰,那少年登上一处狭窄的高台,露出一张冰冷清秀带着污痕的脸,正是北新。
“先生,我的考核失败了。”
“恩。”
高台上放置着几架规格不等的观测器具,张奇正拿捏着其中之一窥探着星空,过一会儿,他才搁下器具摩挲了几下手掌,近几日这个男人一直没有回家,而是强迫自己沉浸在各种各样的调查研究中,这样让他会好受一点。
“知道吗,我观测天象整整一个月,计算过五次,确信今夜是蓝月之夜,结果却是一次自作多情……要知道人生轨迹可比星辰作息难预测得多。”
“先生——”
张奇
“你知道这些光虫为什么聚集此地吗。”
“……过去的导师曾经研发出一种药剂,对光虫有着致命诱惑,每年都会有一支这样的药剂注入盘雾之居体内,到了晚上,苏醒过来的光虫都会感受到这股味道,遵循本能往这里靠近,日复一日,寒来暑往。”
北新望着那些趴伏在藤蔓上吸食树脂的虫子,眼里流转着一缕同情,不,是怜悯,事不关己的怜悯。
这种药剂不仅能让光虫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同时也会侵蚀体内的神经脉络,只需两天,就可以剥夺光虫的所有生机,届时当它们困倦入睡,就会无力地掉落下去,比羽毛还轻。
“你觉得这卑鄙吗?”
“是它们卑微。”
“这么说,你对异兽袭击也没有任何怨言咯?”
“活在世上总会有危险,我只需要顺其自然,挣扎反抗就行了。”
张奇伸手戳了一下飞舞着的光流,它们像沙子一样分散逃逸,又聚拢归队,煞是美丽。
“知道我为什么在瞭望台等你吗。”
北新思忖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里的护栏栈道损坏了太多,偏僻又危险,是盘雾之居最不受待见的一处位置,就像你一样,有些能力要与乖僻相伴,有些天赋要以孤独为食,你的亲身经历还太少,心性欠缺磨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隐患,就当我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吧。”
说完张奇拍了下北新的肩膀。
“你被开除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回去吧。”
北新在原地静默了几秒,之后安静地离开瞭望台,没作任何反抗。
“先生。”
“恩?”
北新停靠在阴暗的边缘,没有转过身,而是低头盯着脚底,像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你信神吗?”
“不信,如果你指的是世界之外的超意识。”
“那你信鬼吗?”
张奇的眼皮微缩一下,犹豫了半刻:“有待……考究。”
“这样啊。”北新淡淡感慨一声,走下了栈道。
少年消失在黑暗深处时,尹烈的身影浮现在了高台上,他一直都在于这片狭小的高台上,只是隐藏得极好,难以察觉。
“他什么意思?”显然,尹烈没有听懂北新那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知道。”张奇长叹一息,从兜里摸出一块幽蓝色的晶石,默不作声地翻弄把玩,他不知道北新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怎么,没想到这小子真的弄到了一块金钢级晶石吗?”
“我只是在考虑如何处置这块晶石而已。”
尹烈靠着围栏边缘吹着凉风,无心揶揄道:“也只有在这种鬼地方,人们才能将挖掘晶石当做家常便饭。”
张奇没有否认尹烈的说法,要是在人命草芥的外界国度,这小小一枚晶石抵得上数千人性命。
“以前的觉醒者也是天真,尽用晶石换回一些破坏性魔械,美其言曰是让镇民拥有抵抗异兽的能力,都头来不是被异兽一口啃掉脑袋,就是误伤了自己人……我们怎么可能对抗异兽啊。”
尹烈斜视着那枚蓝色晶石,语气带着淡淡的妥协与无奈,又有几人知道,若是将这枚不起眼的晶石完全激发,足以让月华镇灰飞烟灭两三次。
“还好你给镇上的魔械都添了一道保险措施,虽然弱化许多,但用来抵抗一般也是绰绰有余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办到的。”
毕竟,魔械这些魔术师手中的奢侈玩意儿,与常人永远没有交集才对,更不提擅自增添修改了。
“小伎俩罢了,难登大雅之堂,而且如今又多了一位能够破除封印的人。”
“谁?”
“前些日救援队带回来的那把先锋镐已经能量枯竭了,按照原本设计它可以继续使用半年,结果这些能量都用来破坏黑铁索桥了……真想知道北新将来的造诣能有多深。”
“北新?他什么时候偷学的魔械技术!不是你私传给他的吧,这可是与制笛术比肩的可怕技术,学习名额需要严格把关的!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
张奇满不在乎咂了下嘴:“盘雾之居长大前又有谁发现过它?”
尹烈本还想说些什么,结果只是无力叹了一息,即便身为发小他也不明白张奇打的什么算盘,表面上恪守其职,私底下却给学生开小灶,总觉得张奇对北新的期望比他小侄子都要高,这并不是由于后者遇难而将希望堆积在了北新身上,而是……他在北新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吧。
“别提这个了,谈谈边境的调查进度吧。”
“关于这个,师傅昨天找到净蛇后,它就吐出了那晚吞下的东西,那是一个老人,一位猛者,也是这次的灾祸根源。”
尹烈口中的师傅,正是张家家主张一山,水何之里资历最老的觉醒者。
“老人的身体只有部分腐蚀,其余大部分仍然保存完好,手和脚的骨骼构造均有弯曲伸长,眼瞳竖立,嘴里长出了一排备用牙齿,整体呈现出畸形变化,骨骼表面攀布着一些金色纹路,应该是一位入圣境猛者,通过遗物,推测他来自禁森西北边境的天青国。”
“师傅拆解掉他的心脏,发现源力波纹自某一刻起就一直都处于消耗状态,并且供应强度屡次突破最高记录,这种异常状态一直持续到源力耗尽,不,应该是直至死亡,这种副作用和白幻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只是效果要强上更多。”
——入圣境吗……
张奇遥望前方绵延起伏的山岳,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没人在意另一个弱怜的牺牲者哪去儿了,更或许,他们只是刻意避开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