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陌醒来时,帐篷里唯有云朝坐在床沿上,鲜少没有施任何脂粉。她眼角下挂着两团乌青,正出神看着不远处左右摇曳的灯火。
仿佛仍是平静岁月,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云朝虽貌似盯着烛火,其实仍关注着楚陌:“醒了?”
楚陌因在大病中,连眼眶底下都烧得通红,只别过头,不看云朝,声音嘶哑晦涩的回答:“若死了,不是更好。”
云朝仍不看楚陌,只干巴巴的回了句,“我不要你的命。”
楚陌苦笑几声,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大声咳嗽。
“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一切,全部回到川流的桃花林,自那之后的都不曾发生过,我还是会嫁给你。”云朝眸子里沉寂得犹如无风吹过的池塘,如果不是烛火跳动着的光辉的倒影,竟辨不出是活人的眼眸。
“你回到楚国,不管是当南楚王,还是南楚中信王。我都会向父王求旨和亲,和亲的对象只会是你。只要坐半月的轿子,穿过川流的湖水,荥阳的大雪,我就可以来到楚国,永永远远和你不分开。但你为什么,要怂恿我的母亲,杀死父皇,就算是为了我,为什么不能……”
楚陌胸口抽痛,分不清是伤口还是旁的。时间是残忍的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不可以重来。
云朝转过脸来,眼角处淌落泪痕:“城暮哥哥,我累了,这八年来的日子,无时无刻不是担惊受怕,忍辱负重。我害怕,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不知道路在哪。我就当作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不好?没有什么南楚,没有什么禹风,好不好?”她有些慌乱的去拽楚陌的衣角,仿佛黑夜中没有灯盏的旅人。
楚陌轻轻叹息,有多久没有看到云朝,不,风吟,这般的模样。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的这个女子,良久没有作回应,这使云朝更加慌乱起来。
再去聊过去的种种,已经毫无意义。楚陌长长地吁出口气,撩开被子拍拍床板,努力挪动身子腾出地来:“上来。”
云朝抹着眼泪犹豫,似乎没能一下听懂楚陌的决定,他决定释怀了么?,“你身上还带着伤。”
可是楚陌还是坚持:“上来。”
云朝终于拗不过躺进被窝,因楚陌发着烧,被窝里滚烫滚烫的,鼻头闷进被子里,则是股浓郁的未曾凝结的血腥味。
楚陌忍不住伸手去环住她,默默摸她的鬓角。从前,她也总是乘着夜色偷偷溜进质子宫殿,从荷花池的边缘翻进窗子,起初,生性警惕的自己还总是被吓到。后来,竟习惯了她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房间里多准备了小睡榻。
云朝闭着眼睛呢喃:“城暮哥哥,我做错了好多事,错的离谱。”
楚陌轻轻拍着云朝的背,听她絮语。
而云朝仍旧不睁眼,避开楚陌的伤口又往他怀中蹭入些,“三天前我刚把你胸口捅了个大洞,现在还心安理得的躺在这儿。”
楚陌撩开她的鬓发,“睡不着,讲个故事吧?我刚做了个梦,梦见上了奈何桥,哪里果然站了个老婆婆。”
“果然也在熬汤?”云朝抽抽鼻涕。
“对。”
“她有逼你喝吗?”
“没有。她说:‘公子,你走错路了,该往那里走,时间到了。’然后我就说:‘往哪里走?’她说:‘天上。’我又说:‘我杀的人比杀的鸡还多,也能去天上?’那婆婆掐指一算,复又说道:‘呀呀,错了,错了,还不到时候,快回去。’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我就回来了。”楚陌小声的说着,喃喃轻柔的低语,似乎在哄骗没长大小孩。
云朝朦胧的呵呵笑:“你该顺着婆婆的意思上天宫去瞧瞧,回来也好告诉我。”
“好,下次我再要去,定捎上你。”
云朝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城暮哥哥,你去哪里,风吟就去哪里。以后,都别再把我丢下。”
但此夜注定不会如此简单的度过,黎明还未到来,云朝被营帐外西索的脚步声吵醒。她小心翼翼的支起胳膊,楚陌尚在熟睡,他身上滚烫的,衣衫被汗透湿。
不管外间发生什么,今夜,楚陌恐都无力处理,那么,自己就必须扛起这些,外间还有三万南楚人。她蹑手蹑脚的将紧攥在楚陌手中自己衣裳的下摆抽出来,也顾不上穿鞋,偷偷溜出去。
军帐外的篝火都点亮着,照得好似太阳在东边提前升起了,闪耀的让刚刚睁眼的云朝抽手遮挡。莹烛也不在跟前,云朝只好大声招呼近旁的丹云过来。
“丹云,出什么事了?是逐鹿告战了?”风华虽然与楚陌不睦,但自己已经亲自前往,想必不会趁乱追击,那么落井下石的,除了赤库契勿,不可能有别人。
丹云这小丫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居然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她多多索索的回道:“娘娘,营帐外面爬满蛇,全部都是,我们士兵再多,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毒物啊,有几十人都被咬到,立时就没气了。”
她忍不住颤抖着抓住云朝的手,放在平常,奴婢抓住主子的手是很不恰当的行为,但丹云实在是太害怕了,“娘娘,怎么办,殿下也还没醒,连个主事的也没有。”
云朝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怎样解决现下的处境,然而也空空白白的,仍然安慰丹云:“别急,别急,我会想办法的。”
繁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使云朝的心稍稍安定,她用苍白的指节去握住繁锦,有些措辞不清地问:“繁锦,雄黄粉,我们此次出发有带着雄黄粉么?”
繁锦摇摇头,“出城急促,如若从最近处送来,也要两三日。”他很想帮云朝,但此刻只能退而求其次:“云朝,听风阁的暗卫就在附近,我可以保护你离开,或者……带上楚陌。”
云朝松开手,自言自语:“那这些人呢,三万人马,失去这些人,会失去民心,他就败了,万劫不复。”
繁锦抓住云朝的双臂,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眼神中似乎包含着两汪寒月,为了保护云朝,他也已经连续几日未眠,“云朝,还记得逃出禹风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云朝愧疚低下头,用她细碎的头发遮掩住视线。
川流的下苑,在禹风皇宫上苑的下方挖地十丈而建,如果说上苑是金碧辉煌的天宫,那么下苑就是地狱。
下苑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是把暗红色的手指连着馒头一同塞入口中的时候,才会有牙齿碰撞的铿锵作响声。
在这样的地方,自己居然待了整整一年。
“我说,从此只为自己而活。”云朝复抬起头,眼眶里是亮晶晶的水珠子,“繁锦,我试过,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爱他,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爱他!”
这样的回答,对于繁锦是不公平的,但遇到城暮,什么都好似理所当然了。她甩开繁锦的手,朝着众人落荒而逃的逆方向,飞快跑过去。她找到凸起的高坡有些艰难地爬上,长声歌唱起来,嘴中唱出的是禹风梵语,众人都听不懂。
但随着云朝的长啸,沙土中本来稀疏的植被像得到感召般茂盛。土堆旁的那颗绿柳,原本枝条在风中展现出雨点斜打的直线,骤然生长、掉落满地的小黄花株,甚至带着微弱的清香,枝条中极速暴起的生长,都让人感觉苦痛不堪。
仓皇逃窜的南楚士兵停顿下来,回身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如神如仙般用碧绿与鲜红编织起密集的屏障,将毒蛇恶兽通通都抵挡在外。那些扭曲的魔鬼尝试从那些细小的空隙攻击进来,但迅速被枝桠上冒出的绿芽卷曲缠绕,绿芽越绕越紧,直到那些软骨动物因窒息痛苦卷曲,发出悉悉索索的呻吟。
当这些呻吟汇成一片,听着就很骇人,但这些极具危险的黑色呻吟很快就被淹没在绿色的围墙外。
云朝终于哑声停下来,飘飞的柳叶沾了她满头。她唱了很久,嗓子干涩得吓人,肺腔中吸入的氧气根本不够用,导致她费力的喘息。
楚陌被云朝的歌声惊醒,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侧脸映照在篝火里,脸庞不似光滑圆润,嘴唇有点寒风吹久了后特有的苍白感,黑色的瞳孔里有烛火的星星点点,眼白充斥着血丝,整个身形镶嵌在花墙中,美得就像要飞走。
南楚的士兵都回过身,不知道是冲着楚陌还是冲着云朝齐刷刷地跪下,前一刻还溃不成军,这一刻已经被震撼,被收服。
云朝似乎没有看见土坡四方接连下跪的人群,她望向楚陌,此刻她只想回到他身边,他笃定的步步走过去,抱住他,紧紧的抱住他,颤抖着喟叹:“城暮……城暮哥哥。”
楚陌抬起云朝的脸颊,将唇印到云朝唇上,摩挲着呢喃着:“风吟,我在。”
黑暗中,有什么消失在原野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