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当云朝想起战场上自己的选择,总是问自己,为什么不选择相信楚陌。以他的能力,携三万之兵逼退逐鹿,或许并不是不可能。
也许,她只是没有原谅,没有勇气选择相信他。
云朝以为权益之下先跟从赤库契勿,使他的十万大军撤退才是上上计策,因而忍痛伤了楚昭陌。
却不知战场之事如何瞬息万变,不知道负伤撤退的楚陌军队会遇到得知混乱赶来的禹风国叛军。
更不知道决策有当的楚陌为何会像疯子带伤深入敌营,伤重昏迷。
直到陆久满身浴血闯入逐鹿军营,被兵将擒住,云朝才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么愚不可及。
赤库契勿搂着云朝看到陆久时,他被绑在校场中央,左脸上被划了条长长伤痕,“王子妃,看来南楚国军队混得不是普通的惨啊,听说禹风国那帮叛军可来的正是时候啊。”
陆久“呸”一声往地上吐了口血水,“娘娘在这里看来过得很舒坦,陆久真是来错了。”
赤库契勿接话道:“你岂止是来错,今日此地,就是你葬身之所。”
火光耀着陆久的脸,苍白和赤红的交融格外刺眼,他的铠甲都被解下,双手双脚用被铁链紧紧缚住,但说话却比平时大上几倍声响:“你要杀便杀,爷还怕你这蛮夷帮子不成,要是立时死了,到阴间也能继续孝敬我们王爷,还得多谢你开道。”
云朝本闷着没说话,听到这句,忽然觉得不对味,压下心中不安,问道:“陆久,你怎么会来逐鹿军营,是殿下让你来的?”
陆久大笑,震得锁链框框响动:“王爷?王爷身中三箭,加上王妃的要害一刀,早已昏迷,命在旦夕。若非王爷昏迷中不停寻找王妃,臣下也断断不愿来这种肮脏污秽的地界。”
“你在说什么?身中三箭,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落到这样?”云朝大惊。
陆久咄咄而问:“怎会如此,王妃不该比我清楚,殿下会带伤独自杀入敌营,岂不知他是在自寻死路!”
云朝双手冰凉冰凉的,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以致撞到赤库契勿的手臂,“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都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不然王爷怎会被区区几只暗箭伤到?”陆久冷哼道。
喉咙间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我,我要回楚营。”
“这恐怕由不得你。”男人的语气像毒药一样,带着致命的邪魅,手指轻轻拂过云朝的脸颊。
“你不会走,别忘了。”最后一个字,他没有发声,但云朝却清楚看到他比了个“蛊”的嘴型。
袖间的玲珑宝刀毫不犹豫的架上男人脖子,“我说,我要离开!”
男人的眼神森寒森寒的,没有半分退缩,“我不同意呢。”
宝刀锋利处逼出一行鲜血,“陆久我也带走,再备日行千里的马匹,两匹,听到没有。”
旁边的士兵有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小心的应:“是。”
赤库契勿却丝毫不妥协:“我说,不同意,虞云朝,是你,亲手想了结他!”
云朝胸口狠狠滞痛,但还是逼住刀锋:“契勿,我今天非走不可,不然……”
契勿靠着蛮力一把揪住云朝:“为了你那个情郎?你回去,就是必死无疑。”
云朝紧紧咬住牙关,憋出几个字:“那是我的事。”
“好,我放你走。”
云朝疑惑回道:“你肯放我?”
赤库契勿挥手推开虞云朝,“你会回来求我,求着哭着成为我的王妃,因为我知道,那毒药有多狠毒!”
云朝再次回到楚国军营主帐前,正看到大夫端了两大盆包扎后擦洗的血水出来,还有数不清的沾血棉花团子,忙里忙外急得满头乱窜的将军不知道多少。
还有冲上来就要把她这王妃一拳闷晕的。
这才五日,事情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
云朝心脏处咚咚晃荡两声,倒似乎是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个干瘪的心脏在原本那处没完没了。
浑身像跌入了深潭,差点没两头抹黑晕过去,还好早在楚营等候的莹烛一把扶住云朝,就着她嘴里塞进去两颗提神的药丸。
“莹烛,你怎么在这儿?”云朝这才回神。
“我知道主子肯定会回来,先来这里等着,如有不测,也好抵挡一阵。”
莹烛皱了眉头继续说:“主子,是风华主子射伤楚……楚公子的,箭头上有毒,而且药卜解不了。你看这眼下局势,要如何处置?”
云朝咽下喉中的血气,“立刻派人前往逐鹿,毒杀二皇子赤库契殷,将听风阁所有暗卫集结至此,昼夜保护楚国军队,现在,我们去风国军营。”
莹烛看看身后的营帐,拉住云朝:“主子,中信王这会不大好呢,你不先进去看看。”
云朝摇头,“现下找到解药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死的,我还在这里,他不会死的。”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然怎么坚强,她此刻只想和一个懦弱无能的女子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但是,她不能。
是夜,时过丑时,连白日里疯狂厮杀的军队此时都已憨憨睡去,只有两个身着黑斗篷的女子彻夜狂奔。
沙尘和寒冷,几乎让人丧失体温。
莹烛先前已经打点,安慰云朝道:“主子不必担心,我先随人前去通报,我之前与风华主子算有些交往的。”
不久便有人带云朝去往主帐。
那男子衣着明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身量,隔得不算很远,模糊看到指尖处有长期练剑射弓的粗糙,他背手站在一副风国山河布局图前,俨然已是王者之风。
云朝掀起裙摆跪下:“陛下。”
“这是我们风国的疆域,如今却风雨飘零。”黄衣男子身影不动,停顿下又说,“以前你从来不这样叫我,风吟。”
“哥哥,请你救救风吟的夫君。”云朝结结实实的磕头下去。
听到这句,风华突然转身过来,蹲下身,语气中突如而来充斥了冷酷,犹如暖阳中骤起的狂风暴雨:“你的母亲,为了一己私欲杀了我的母亲。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过你?更不要说,救你的夫君?”说话间抓起云朝得手,拔出剑架在云朝的脖子上。
“哥哥要怎么处置妹妹都可以,但请哥哥把解药给我。”
风华剑眉一蹙,拿起长剑就滑下去,正要滑得更深,莹烛就从营门处冲进来跪下,这下跪得着急又结实,连泥地上都咚的一下:“风华,殿下,求你允了主子吧。”
风华望了眼莹烛,眼神略有凝滞,终于收回剑锋站起来:“皇妹,解药不能给你,当初楚国宫乱。别国质子为何能全身而退?但见他今时今日的作为,安知楚国内乱,你我破国亡家,未必没有他的助力!你如今去救他,岂不是对父亲不孝、对国家不忠?”
云朝被风华的话说的脸色惨白,但语气里仍是笃定,“我只知他如今是我夫君,他不能因我的缘故死了。”
风华厉声喝道:“冥顽不灵,就算我今日把解药给你,明日沙场对战,难道你也要代他与我阵前对阵不成?”
风吟抬起眸子,“所以今日风吟也是来请哥哥退兵的。”
“你……”
不等风华继续说下去,“如若哥哥退兵,听风阁中五万兵卒早已整装待发,将助哥哥夺回帝座,而基桑城中新锻造的数万兵器也已随我运至营中。风吟将助我夫夺的楚国皇位,从此风楚两国边境就再无后顾之忧。”
风华无言以对,因为抛开旧日亲情恩怨不谈,这的确是夺回政权的不二选择,末了,只不再看她,微微的一句喟叹出声:“风吟,你变了。”
而风吟只默默拿过哥哥递过的解药,在掌心中牢牢的握紧,就像失足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那样,“去国别乡已八年有余,故国也不似当年风景,我又怎能不变。
但请哥哥记得,不论这世事如何变换,我如何变换,风华永远是风吟的哥哥。”
即将御龙而起的男子终于没再跟着走出,毕竟,复仇和皇位,才是头等要紧的大事。
只能也只是这样说:“风吟,你若肯回来,我可以让你回到你该在的位置。”
“哥哥,我泥足太深,谈何自拔?风吟公主,那个位置,我早已不配。”云朝径自自嘲的笑出声,像星辰般灿然:“哥哥定要平平安安登上皇位呀,风吟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还有莹烛,以后就跟着哥哥,她是个好姑娘,千万别亏待她。”
“主子……”
其实莹烛经常代替自己处理听风阁和风华的事务,他们二人亲候她早就知道。只是那日在基桑城与楚陌比试的男子,原来莹烛和风华早就相识了。
昼夜轮转的风在山谷中吹鼓而起,不知又使多少黄沙掩埋战死之人的骸骨,不知又让多少劳作的妇人等白了头发,不知又让多少孩童叫不出“父亲”两字。
战起,有时是因为欲望,有时是因为复仇,有时是因为守护……
而云朝,曾经无数次憧憬过这次战乱的女人,突然就在这昼夜交替的山谷之风中迷茫,忘记自己到底恨什么,到底怨什么。
这刻,她只有义无反顾的纵马奔驰。
只想那个叫楚城暮的人活着。
别的,都尽可散漫在这风里,不必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