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禹风大家曲车离来访荥阳,此位老者年有七十,以博学游历著称,尤精通祝由占卜术,四国之事只要他想知道,便自在指间。
刮风下雨或晴天丽日,叫那毛驴径自驼了,每进一座城池都是万人空巷,且瞧白须子白衣衫的老者晃悠悠的过去,众人皆奉为活神仙似的。
近年来许多能将名臣前去寻访,但始终难觅其踪迹,没想到他竟自己来荥阳,真是稀奇事。
楚王下令在王宫独辟出几间殿宇,以示礼遇。而曲车离在荥阳有名的几位雅士家中借住几宿后,才不请自来般骑小毛驴入了王宫。
云朝对曲大家来荥阳原本多留意着,因幼时受过他传道授业,颇为亲近,怕他认出自己。
但听荧烛说曲车离现住在王宫,不禁要感叹:“这样仙风道骨的怪老头儿,如今也爱上楼阁殿宇。从前听他说起宫围,总是轻蔑的。”
曲车离在宫殿里住了几天,楚王除送些珍奇宝物,并未召见。想来楚王并不相信奇门之术,所以只予礼遇,并不重视。
但曲车离在荥阳第四日干的一件事,却如同晴日乍现的惊雷,冰柱融进滚沸热汤,让楚王与天下楚人都张大双目关注起来。
话说那日清晨,送餐食的宫女敲门几番不应,边推门边曲大家曲大家的叫。睡榻上、案桌上都空空如也,那头和曲车离同吃同住的驴子也不在,唯西侧的窗户洞开,砖地上落着凌晨降落的露水。
慌慌张张跑过去查看,外边郁郁青草地,也不见驴腿践踏的痕迹。诧异冲击着幻想,宫女慌慌张张就跑出去四处宣传:“曲大家骑着毛驴飞走了!曲大家骑着毛驴飞走了。”
其实曲老头牵着毛驴东逛西逛逛去了楚王宫的礼台,正值五月初一,礼台正值祭祀神石“飞灵”的日子。
三位礼官身着炫黑色广袖长炮,头戴七彩鸟的长羽,依次吟唱祝词,再以朝露水洗净神石飞灵。
按照楚礼进行的仪式十分复杂费事,礼官们按部就班不敢有半丝怠慢。
“云兮月兮有石兮,石兮墨兮有花兮,花兮赞兮有楚兮,楚兮昌兮有王兮。王兮……”
还未唱完,突见那疯癫老头儿灵蛇般冲撞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三位礼官头上的飞羽,一屁股坐上祭桌,骇得众人皆伸手去接滚落的石头。
好不容易挽着袖子捧着,松口气,又被老头儿单手夺过去:“哈哈,你们这些痴儿,头插鸡毛唱且跳,祝告且焚香的,就以为石头里面的花能开出来?”
老头儿将石头向上颠几下,将彩色鸡毛胡乱扇着,似乎故意引出惊呼:“叱,痴儿,去取些土来。”
三位礼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敢擅自听从来历不明的老头儿。只因为这墨玉般的石头中心天然成就的粉色桃花,传说是代表南楚国运的,若是叫这老头儿弄坏,可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还是后面的小徒弟,因长在宫中四处溜达,较有见闻,小心翼翼的提问:“三位大人,这位是曲车离曲大人,要不就听他的试试?”
众人皆讷讷的朝白胡子老头复看去,见他长长的白胡须在下边扎成小辫,小辫上系着本该挂在驴脖子上的铜铃。满头银丝乱束,身上挂着杂七杂八的布袋子,果真就看出仙风道骨,赶紧步调整齐的冲出去挖土。
直挖土挖到日中,泥土堆到祭桌同高,滚黑的石头被随意埋进黑土,果然浑然天成,不分彼此。
曲老头儿才满意地从祭桌上溜达下去,绕着小土堆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抚着胡须嘴里嘀咕:“好似还缺点什么。”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打了个响指跑到祭台边,朝下面招呼:“蠢驴,好好好,老兄弟,嘿,我叫你呢,别光顾着啃草。”
众人呆呆的见他叮叮当当地牵自己的毛驴回来,飘扬的布衫带子招惹着驴鼻子,响亮亮的爆发出数个喷嚏。然后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那头驴对着神石拉了堆驴屎。
三位礼官已经傻蒙,他们很后悔最开始没有制止曲大家,默默头脑风暴如何为此事善后。
曲老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不知从那里攥出簇火花,转眼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烧向土堆,瞬间燃成团火红烈焰。
小徒弟慌慌张张就要把石头掏出来,却被温度极高的赤焰逼回去,手足无措的在原地抓耳挠腮。
小土堆燃烧得极快,眼看就化成轻飘飘的灰烬,三位礼官的心都快滴出血来,受不住自己日日供奉的神石就这样付之一炬。
中间有位礼官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天噩耗,直挺挺往后翻倒。
居然晕了。
曲老头儿依旧我行我素,他捥着袖子蹲下,鼓起腮帮子对着灰烬使劲吹去,祭台上瞬间黑灰四起。
等咳嗽声终于消停,小徒弟瞪眼去看,两位站着的师傅和躺着的师傅皆黑的面目全非,连指甲盖里都卡着飞灰。
眼前既没白胡子老头,也没有神石飞灵的影子,只砖石间星点绿色崩裂出来,一片两片三片,瞬间长出小小的桃花树枝来,闪着银白色的微光。
小徒弟急急忙忙转身向祭台下面追过去,曲老头儿骑着毛驴果然没有走远。他顾不上擦黑漆漆的脸,顾不上搀扶翻倒的师傅,用自己最大的嗓门喊下去:“曲大家!这树怎么开桃花呀?”
老头儿并不回头,甩着布袋子上的穗子装模作样的抽在毛驴屁股上,想必驴子也不觉得痛,颇随意地用尾巴扫了扫,“哈哈,痴儿,痴儿。想要那花开?只管往云中寻,月中寻,取云中风,取月中血。”
云朝走在宫道上的时候,仍在想曲老头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到是非前。自己这位师傅虽然行事古怪,但心眼确实实打实的,虽然多年不见,也不会生出多少邪佞。
整个荥阳名字中带云带月的女子都被楚轩召往礼台,而城中有权利进入礼台的贵族也蜂拥而去,仿佛全南楚的大赶集似的。
尽管云朝已经做好心里准备,还是被巨大的仗势惊到。当下也只能恨恨的咬住吓出,腹讥心思古怪的师傅,他明明知道自己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还故意……这下可被他害惨了。
云朝向四周张望,下意识寻找楚陌的身影。虽然前两天自己才……如果自己据实以告,他大约,应该,会帮忙吧。
维持秩序的军队很快把排成队列的女子塞进相互隔开的屏风内,楚陌远远的不知道坐在哪处,想找他帮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何况还跟他闹翻。
听风阁的人马立时也进不了皇宫,看来还是要自己想法子。
楚国的女眷难得能有机会到热闹的地方,每个都打扮得鲜艳亮丽。隔着半透明的屏风,隐约看见旁边坐的好似是柳婉仪的妹妹,就是在街市上驾车横冲直撞的柳层云。
她身上似着浅黄藂罗衫,内衬五色花罗裙,外披浅黄银泥云披,腰佩碧色兰花纹玉玦对;头束望仙九鬟高髻,带金丝芙蓉冠,饰以碧色莲花簪,后添桂枝玉步摇,插五色通草苏朵子;面敷梨花粉,额薰淡花色,眉间细描金纹芙蓉;指甲染调制过的凤仙花汁,脚着手绣五禽图样的泥金鞋。
果然是当做盛会来着呢。
再望向前侧,朱雀琉璃梁柱后是宫廷乐师,只等待酒酣时演奏。隐约可见殿中人头嘈杂,食具、酒壶皆是金银铸造、灯盏取白玉为材;连宫殿的穹顶都用亮色的丝绸悬挂装饰。楚轩身后,两位侍女摇扇而立,大扇上扎得是长短不一的孔雀羽毛。
侍卫手中的剑柄齐齐掷地出声,巨大的礼台齐刷刷静下,原来楚轩皇帝要发话:“今日,朕与诸位齐聚礼台,是为了让深植于飞灵中的花朵……”
云朝手下的听风阁消息灵通,她自然知道曲老头儿留下什么话,今夜把她们这群女子招来,必定是为血祭飞灵。
她无心听楚轩说些什么,四下张望,正好瞄见奉金武站在身后不远处。还好,想着防身,将又小又窄的七月剑放在了身上。
乘着众人都凝神听楚轩说话,咬牙就使劲将七月超奉金武那方抛掷出去。七月是把武铁做的小剑,在夜色中并不引人瞩目,划了条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当当落进奉金武的怀中。
奉金武本来在打瞌睡,被忽然砸到自己头上的飞物冰凉地接触,手忙脚乱的接下。
云朝拉着裙摆坐好,不再望向奉金武。
但没过多久,大汉果然蹑手蹑脚的跑到她身后,颇不符合本人风格的拽拽她的衣角,憋着声音问:“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云朝朝他摊开手,十分驯顺的求救:“妾身把唯一的武器都赠送出了,还能是什么意思?求奉君救我。”她的嘴角弯出两个对称的小酒窝,叫人不忍心拒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