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陌走出桃林的时候,身下的步子已经不太稳,循着月光,踏上安韵阁的玉阶,用内力撞断门栓,冲到内阁的绣床前。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失态。
寒气冲得云朝惊醒过来,猛然看见楚陌站在面前,满是酒气,捂着隐隐发闷的胸口坐起来,“夜里风寒,怎么不披上外……”
话语被略带坚毅棱角的唇瓣吮住,还带着薄凉的气息,似乎将天宫的冷月带进屋内。他迫不及待的攻陷着,像要把她的一切融入自己的魂魄中,云朝身体被牢牢地钳制。
隔着薄薄的亵衣,触到他凌乱衣衫下完美的体魄,云朝扭动着手臂,想要推开他,但他丝毫不理会,直过了许久。
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唇,唇间已是如血欲滴,却又听到他越发低沉的声音蛊惑般传来,“云朝,我总是看不透,你明明在这里,却觉得明早天亮,你便与朝云般散了。”
女子的身形倏的僵硬,她默然地别开头,像没有生气的木偶般沉吟出声:“殿下,你醉了,回去吧。”
醉了,是吗?就这样醉一场,倒也不错,若有一天,她要取我的性命。而我,一不小心给了她,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楚陌轻笑出声,在黑暗中凌厉骇人。他的身体因酒气不可抑制地着灼热起来,连衣角的风寒都畏惧的退却了几分,自风吟以后,第一次对另外的人有了这样的感情。
他放开风吟的手,这一次,这个留在他身旁的人,心里却装不下自己。
楚陌突然解开云朝的外衫,手下的身子不可抑止的战栗了起来。
云朝倏地弓起身,压坐在楚陌身上。慌乱中掏出枕下藏着的七宝玲珑短刀,毫不犹豫插入楚陌的左肩,速度快到能听到铁器透入骨髓的声响。
云朝似乎都没有感受到逐渐凝固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只是语气冰冷的道:“我说过,若敢碰我,就杀了你,如果你不懂得如何小心谨慎,这把刀对准的恐怕就是你的心房。”
云朝语气凌厉,额角渗出的汗水湿答答的黏住头发。并不管这刀已接近肩胛骨,入肉有多深多疼,只冷静的拔出短刀,拢好自己的外衣,面向床幡内侧,一头青丝乱散在月色下,“殿下,你醉了,回自己房里睡吧。”
楚陌并不管还在流血的伤口,只长笑着翻坐起身,执起玉箫跨出门去,哀哀叹道:“这浮生中,终究再没有人像她一样待我了。”
而云朝呆坐在凌乱的床榻上,怔怔看着还在不断晕染开去的血迹,不知所措。
她摩挲着手中的匕首,直到指尖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伤口,嫣红的花朵重叠盛开在衣衫边缘。
良久,她还是慢慢俯下身去,失声痛哭。
那一年,风吟仍是风国的公主,父亲是风国的君王,母亲是风国的王后。
她拥有举世无双的美丽容貌,将嫁于这世上最最完美的男子,一生将富贵无极,连墓碑上也应刻满赞美和荣耀,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川流所有的花朵都可以为她盛开,为她枯荣。
还记得那年风国的质子来到风国,风吟站在长轩城墙上穿过低矮的箭孔正巧看见他。
就问照顾的姑姑:“这么冷的天,宫人们怎么就让那个小哥哥穿了这么薄的衣服?脚上怎么还戴着锁链?”姑姑说:“公主娘娘,那是个没爹娘疼爱的孩子,跟您不一样。”
当时风吟就想,我有父皇的疼爱,还有皇兄和纯妃娘娘的疼爱。
如果把小哥哥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那么爱屋及乌,他就能得到父皇一点点的喜爱,,皇兄一点点的喜爱,纯妃娘娘一点点的喜爱,还有自己的喜爱,那么这个小哥哥就能和自己一样幸福了。
以为十几岁的少年郎,理当与自己一样心思至纯,天真善良。却不知他处处筹谋,只走对自己最好的那一步。
质子在别国所居,缺衣短粮也是常有,风吟宫里钱帛富足,便遣了宫里的姑姑将好东西都往他府上送些。但那时她还不认识城暮,只是出于好心肠。
再遇,风吟正趴在宫墙的那边,千辛万苦才递出半个脑袋,眼梢微翘的单凤眼上扬着,眼珠泛着琉璃色的神采,在太阳下闪过夺目的光。
“高点,高点。”很稚嫩的说话声,发音还尚带青涩。
从宫墙这边看过去,扎在小髻上的银色丝带被风吹挂在旁边攀援而上的凌霄花枝干上,这女孩却丝毫没有觉察到。
反倒是底下被踩着的另一个小姑娘咿咿呀呀的哼哼:“快点,我快不行啦。”
那个小髻晃动着,仍不肯罢休,“再忍忍,我要最上面的花。”明明还差好大截,却还徒劳的伸出手去够,张开着五指,像个傻子。
最高的那朵凌霄花?摘了,不是还会有最高的?
“公主殿下,快点,卯时各位皇子公主会挑选侍女,再晚要迟到了。”
楚陌以为,这只是荆王宫中两个调皮的小宫女,折花来玩。他穿过朱漆大门,正巧看见被踩在底下的小姑娘双腿罗圈似的一软,两人忙不迭闷声摔下去,“呦哟”得和底下的木板凳摔成团。
他忍不住停下,朝和自己岁数差不多两人望去,片刻自嘲一声,继续向兆芙殿前去。
那边,要摘凌霄花的小姑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嘟着嘴责怪道:“菜花,你不好好顶着,看把我俩摔的。”
菜花哪肯受平白的委屈,眯起两只眼,死蹙了眉头:“明明是娘娘你太重了,看把我压的。”
风吟瞪了菜花,自顾自弯了眼哈哈笑出声,“改明儿我多吃几个大猪蹄子,你才晓得我有多重。”说罢伸手拿走菜花头上凌霄花叶子,“哎,菜花,刚过去的男孩是谁呀?”
菜花把风吟扶起来,把她皱巴巴的白色裙衫理理好,“殿下都不知道,菜花怎么知道。这会人都朝兆芙殿去,说不定在那儿能碰上呢?咱们也快过去吧。”
满九岁的小宫女陆陆续续进来,俯首整整齐齐地站在丝绸制半透明屏风的前面。屏风后,坐着各位皇子公主,只能隐约瞧见身形轮廓,还有衣饰上金黄色的龙绣,坐着不出声也是不怒自威。
风吟来晚了,挨着哥哥姐姐坐在最后面的位置。
满脸褶子的姑姑在前边絮絮叨叨训话,唇上涂的上下点唇脂比平常更艳红,像跳动的蛇芯子:“你们都是受过教习姑姑教导的小宫女,往后要好好跟着主子,忠心侍奉才是。”
下边二三十个小宫女齐齐应声:“是。”
姑姑满意地点点头,俯身礼道:“请二皇子殿下先挑人吧。”
屏后瓷质茶杯被放下,“长公主在这里,蔡姑姑怎么先问我。”风华哥哥,是十三四岁正值好风华的少年郎。
蔡姑姑连忙告罪,转去问同是皇后嫡生的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及?,再过两年就要议亲,到时下嫁哪位亲贵,作为贴身宫女同出宫去,也是不错的盼头。
“隔着帘子也看不出好坏,蔡姑姑向来掌管宫中的人事,尽职尽责,就为本宫与他们两兄弟挑着罢。”声调高雅,果然有长公主的风范。
蔡姑姑得了脸,立马吩咐道:“繁云、谣讼、渠月,上前来。”又道:“禀长公主和各位殿下,这三个是新晋宫女中最机智灵巧的,定能好好侍奉。”
被挑中的小宫女自然欢欢喜喜谢恩,去了帘后。
选了许久,风吟都打起哈欠,哥哥姐姐们挑完都先离开,自己也跟着离开,走得时候才看见刚才那人,便躲在墙根下偷瞧。
他安安静静的坐着,小宫女们也欺负他在屏风后面看不真切,悄没声作鸟兽散去。
看来大家伙都不愿意成为他的侍女,也没有丝毫敬畏之意。只有蔡姑姑碍于职务没有离开:“楚陌殿下,你看丫头们都散了,您还挑吗?”
这是句空话,都没人了还挑什么挑。
屏风前后都寂静无声,唯几缕夏风不解人意的吹过。
“姑姑辛苦,先回去吧。”很沙哑的嗓音,像在这冬天的雪地里冻坏了嗓子,可头顶上明明是火辣辣的太阳,也听不出有什么凄楚的情愫。
风吟忍不住轻声问:“菜花,楚陌是谁?”
“楚国的质子好像就是这个名。”
欧,原来,他叫楚陌。
再遇,迷足在御园的桃花林,纷纷花色中欲出无路,翩跹少年漫步向风吟走来。
风吟歪着脑袋询问:“你是哪里的公公?”
少年道:“我叫楚陌,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离愁陌陌,太过凄凉,你可以叫我城暮。”
于是风吟从桃林中走出,毫无知觉的失足调入另一个迷宫里,乐在其中。
她以为,找到了可以依托终身的人。自己会长大,他会回到楚国,自己会嫁她为妻,然后结局圆满。
风吟向他倾吐自己的一切,说起自己冷漠的母亲,纵情声色的父亲,不是自己亲母却疼爱自己的纯妃娘娘和纯妃娘娘那里凡事都让着自己的皇兄,还有为了讨好母亲学习的骑射轻功,结交的江湖游侠儿。
风吟说:城兮哥哥,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我欢喜的人。
少年浅淡微笑着告诉我:我知。
可是母亲,风吟从未想过她是有如此野心的女子,她已是一国的皇后,还有什么得不到的。风吟至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帮助叔父杀死父王纯妃和哥哥。
然后对她第一次温婉微笑着喂我下了十足十迷药的玉米甜汤,亲手把年仅十岁我送进叔父的囚笼。
只为了,做另外一个皇帝的皇后,哼,真是可笑。
她固然恨自己的母亲,但是那个说着“我知”的少年,却趁着风国大乱出逃,消失在漫天火海的尽头。
那夜,那么黑,那火,那么炙热。那日寝殿的囚笼之中,黑暗困锁,等得好辛苦,好绝望,但少年最终没有来,没有带风吟走。
城暮哥哥,好想有人来救救自己,可是等了那么久,等的那个叫风吟的女孩儿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