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路中耽搁了许多时日,到得楚国都城荥阳时已近八月十五月夕节,也就是常说的中秋节。
合家团圆的日子,本在百姓眼中就很是重要,各处都打扫装饰得崭新,又因楚国上下都崇尚荣菊,屋里屋外都要择花布置。
街道两边到处都是照着时令贩卖新鲜荣菊花朵的小贩,一家人挎着竹篮,或是带着丫鬟小厮出门挑选节日装饰的花朵,总是令人歆羡的美满。
“前面就是中信王府,到府里你就是王妃,可不能再胡闹,恩?”楚陌借着身高的优势从容去拍云朝的脑袋。
云朝双手拢在袖间,扭头躲开楚陌的手,“本图的就是安逸自在,何来胡闹?”
云朝从头上抽下突然多出的簪子,细看那簪乃是水晶所制,水晶在四国中本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但淡白色的水晶并不常见,又雕饰成梅花样,才显出几分别致,“这是什么?”
楚陌漫不经心摆弄着小贩售卖的漆梳,掏出银两买了塞进袖袋,“今晚宫中月夕节宫宴,就带这个去吧,你常带的那个骨簪虽是个好东西,但宫里面只认好看和贵重。”
“靠个簪子就想收买我?我自己这骨簪就挺好,是祁阳胫骨所制,风国名匠师孟子君亲手雕刻,四国之内唯有这一支,犯不着用你给的。”
楚陌叠起折扇散漫的敲了敲自己的肩膀,“你不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韶华因和楚陌说着话,在荥阳的闹市上背过身走路,不当心撞到一个人。
云朝忙回身去道歉,见迎面那人长得高大,皮肤晒得有些黝黑,眼眶深陷眉下,眼睛又大又圆,呈现出淡褐色的光泽。楚国崇尚儒雅,居住在楚国的人虽说达不到弱不禁风,大约也是儒雅飘逸之流,这人却是着通身红黑的袍子,经骨壮实,十分显眼。
被撞之人见云朝道歉,略顿了顿,斥退了身后即将上前的护卫,也学楚礼伸手作揖:“是我不小心,怎累的小姐向我道歉。”
云朝见他虽是外乡人,也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便依着楚礼后退半步,福身向他微微颔首。
那人却也不见生疏,“我初到荥阳都城,这四面路况皆不熟悉,见小姐容姿与众不同,不知是否能邀小姐同游?”
这样的话若在兰昭说倒也是没什么稀奇的,男女之间若是相互欢喜,尽可大大咧咧说出来,在合宜的时节相邀同游,也是值得传唱的佳话,但在礼风严谨的南楚城这样做来,不得不说是有些另类。
云朝一愣,她本来不清楚眼前这人的来历,但见他眉宇森阔,前庭丰满,大约并非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正犹豫是否要结交。
但此刻正要赶去南楚宫中,确不是同游的好时机。
楚陌提步插入二人中间,打开扇面,巧遮住云朝的面容,嘻嘻哈哈回应道:“这位公子怕是误会了,这位,乃是我的夫人,公子要游荥阳,恐怕要烦劳另寻美人相陪。”
那公子也不见好就收,只随意咧嘴一笑:“夫人?那简单,只要把夫人的丈夫杀了,夫人不就变是小姐了。”
云朝听到这样的回答,仿佛那人只当杀人是惯常的,心下也难免暗惊。也疑惑这人难道是楚陌的宿敌?
还不待细细思量,那人突然探出手向楚陌攻来,楚陌借手中的白纸扇堪堪挡开,正要用手接下第二招。
云朝眼神微凝,瞧见那人指尖暗灰色粉末,当下左右二步间晃入他们中央,双手同时挡住楚陌和那公子的手掌,佯装劝架,“公子想必是德高望重之人,妾身的几分姿色,竟然令夫君和德行高为之人成口舌之争,有违妇德,还望公子与夫君止息干戈才是。”
那公子还欲挥手过来,却因为刚才专心对抗楚陌不备,被云朝一把握住手上的麻穴不得动弹。
云朝乘这机会猛地撞向那公子,拽起楚陌的手,脚步微移,转眼间穿过人群,从僻静处跃窜上屋顶。
疾奔到远处方停下来,楚陌有些气喘地问道:“别看你武功不好,连彭袭城都打不过,轻功点穴倒是一等一的。”
云朝也叉腰喘着粗气:“彭袭城亏得有些蛮力,我才吃亏。你就知道和那人打架,没瞧见那人手指上有毒吗?”
“那你碰了他没事?”
“我这骨簪是祁阳骨所制,祁阳是风国森林中的奇兽,生来能辟邪趋毒,要不是我,你早给人毒死了。那人想必是打逐鹿国来的。是你的旧敌么?”
“都说是逐鹿来的,我怎么认得。”
云朝站起身,屋顶上空气流畅视线又开阔,俯瞰整个荥阳城,皆是熙熙攘攘,人流穿梭不息。
远处有三层眺望用的高台,市井中专为表演搭建的简易戏台,还有更远处映在暮色晚霞之中的楚王城,情不自禁的张开五指将夕阳夹在自己的手指间,脱口说道:“金碧辉煌,难怪是个让人朝思暮想的地方。”
看不出楚陌脸上的神情,“你欢喜那个地方?”
云朝也不看楚陌,“天下女子无一不盼望得侍君王身侧,荣华富贵终身衣食无忧。但看着好看的地方不一定是好地方,你欢喜那样的地方吗?端坐九五高台,天下金银、女人、权势,尽在手中,君临天下?”
楚陌在晚风中微闭上眼睛,他额边的黑发在风中蜿蜒成完美的角度,“谁知道呢,或者哪天,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云朝的语气听不出起伏,“是吗?”
皇亲贵族的府邸,都建造在离皇宫最近的繁华大街上,在时价如此之贵的街道上大兴土木建造府邸,也只有是皇亲贵族做出来的事情,奢华贵气得叫人不可理喻。
府邸大门由六根进三米高的垫石红漆高柱支起,两边装饰以四爪蛟龙,不同与正统皇帝的金色纹饰,换用更符合身份的深蓝色。
门口的老管家正勤快指挥着下人打扫,见楚陌走近,连忙匆匆唤人前来招呼,但殷勤的程度显然超过正常。
而正如楚陌所料,二人前脚刚入府,后脚楚皇宫宴的旨意就宣下来,来不及好好安置,俩人便各由丫头伺候着换上朝见的服饰。
因南楚国流行繁复的图样和衣饰,身份尊贵的女子需得穿上曳地长裙,云朝的王妃册封虽未下达,但消息早已传回楚宫,仍是免不了精心装扮。
沐浴洗净后,面容姣好的侍女恭敬呈上衣饰。坐在铜镜前被两三个丫头伺候着梳理长发的云朝随手翻看,皱了眉问说:“府上没有简单些的衣饰?”
侍女乖巧回答:“夫人一会要面圣,礼仪免不了要周全。况,这裳服是王爷亲自择了让丹云送来的。”
云朝只得入乡随俗,乖乖穿上。
楚陌在马车旁等候云朝,见身着鹅黄的华衣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款款而来,面上敷浅浅的芙蓉粉,梨妆淡点,长眉修细,正是时下南楚女子流行的妆容。
与醉纱楼中初见云朝的那面不同,南楚宫装谨遵《楚礼》,不由得将云朝承托出端庄肃穆来,又不曾画浓郁的黛色眼妆,显露出水灵灵的桃花眼。
于是乎微微一笑,向云朝伸出拢在袖间的手。
云朝在众仆婢面前并不准备回避,只笑容款款的递出手登上马车,楚陌喕唇,也跟着上了车。
宽大的朝服衣袖在马车侧展开,带着点熏衣紫述的香气。
“夫人穿戴我楚国的衣衫真是合适。”
云朝提起衣服下摆瞅了瞅,“这衣服太也累赘了,又是环佩,又是锦带。”长吁口气又道:“还有你府里那个老管家也乘早遣出去。”
“恩?”
“你家那老管家行礼下弯时脚踝从来比旁人高点,靴筒中藏着短刀在你府中四处走动,诶,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楚陌拿起戴在腰带上的玉佩,撩开车帘在阳光下打量:
“夫人不知道,暴露无遗奸细,有时比盟友更加可靠。就如这玉佩,未经雕琢时只做伤人的顽石,一旦知道这中间的表里,便可随身携带,增彩添光。”
云朝思量,觉得约莫他府里的事确实不应该是她一个外人该管的,过分多嘴倒使人厌烦,“也对,这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我只管我该管的。听梳妆的那个小丫头丹云说,楚皇有五个老婆,是不是?”
云朝伸出手掰着细数。“皇后,郑妃,顾妃,沈德仪,柳婉仪,王淑仪。恩,还算节制,一个手能数的过来。”
“宫闱美人如云,我那皇兄确非贪恋美色之人。”
“那也太多,你以后要是敢弄那么多女人回府,就把她们……”云朝把手凶恶地扭成小揪揪。
楚陌狡黠笑开,“就把她们怎么样?”
云朝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补嘴道:“能怎么样?你娶多少跟我有什么关系,且应像祖宗那样供起来才好。”
这是来到荥阳的第一日,车窗外夕阳散发出温暖的光辉,人流如潮。
许多年后,许多许多年后,云朝还是会莫名其妙的想起这毫无记忆点的日子,也许只是因为。
那里,是他的故乡,所以温暖,所以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