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唐的班级还是迎来了金工实习。金工实习又叫金属加工工艺实习,是一门工科院校实践必修课。黎念唐始终没有搞清“金工实习”,因为他和学生的谈话中,常常提到“军工实习”,他以为是军事工业有关的实习,因为他们都被要求穿上迷彩服和解放鞋作业。他不知道这类作业是典型的现场工厂作业,基于安全因素的考虑,要求穿着简约的工作服,但工作服学校是没有的,统一迷彩服着装是最好的方案。
金工实习课程包括车工,铣工,钳工,特殊加工以及电焊。学生们首先要求全部参加实习前的安全教育课,因为事关人身安全,故一个不得缺席。黎念唐对此已经很恼火。课程排得很紧,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的作息了,实习课又不能翘课,特别是午休后不单不能睡到自然醒,而且还得顶着烈日,穿着丑陋的衣服、帽子去实验室,简直是一种煎熬。
金工实习后,是电子仪表组装,每人要组装一台收音机,学生们每天按时对照物理图进行焊接。黎念唐除了电焊拿了高分,竟取得全班第二的成绩,其他可都是中等成绩。他并不以为自己电焊高明,他觉得这完全是运气,电焊的成败在于下手的时机与利落,倘开始找不到目标就容易一直出错下去。但在全班同学面前得到老师的表扬,还是极受用的,毕竟大学读了这么久,这种感觉是不曾有过的。
这些实践课,不比前面的专业和基础理论课,想不去便可以不去。黎念唐到底不耐烦起来,但不能缺席,否则要跟不上进度,到时可要拿出实物来的。更令黎念唐痛苦得是,他近来很需要时间。
故事得从一个月前立夏的那日说起。陈珊妮那日来访,当然她是来找郑仪容,郑仪容兴奋地要同她去逛街。陈珊妮却道,“来了不少次了,还没好好看看你们的学校呢。带我校内走走吧。”郑仪容于是为她做起了敬业称职的导游来,带她逛图书馆、主题广场、学院大楼、教学楼。在校务综合大楼展览橱窗时,陈珊妮驻足浏览观看,在这期的校报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眼帘——黎念唐。原来黎念唐在校报上刊登了一篇叫《你好啊!木槿》的文章。陈珊妮满怀好奇,他写了什么呢?她便认真地读了起来:
这次在后山偶然见到木槿,内心很有波澜,我在心底无声地反复呼喊它的名字,在它身旁徘徊打量,像遇到多年未见的旧友。
我那时还没有离家求学,印象中木槿是极司空见惯、稀松平凡的事物,只知花期很长。每至深秋时节,随处可见成排的、瘦长的木槿,叶子与花瓣上盛满露珠,青红分明,及其精神。这个影像是我记忆中印象很深的一幕。
但那时我到底认为它是最劣等低俗的花种,不单因它长得俗气,不柔媚、没香味,又因它易成活,枝干纤长粗糙、细致繁茂,常常充当篱墙的角色,甚至在老式家具中也几乎千篇一律的木槿花的身影。我那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处人家,一定要看他家的家具,倘如家具上面没有木槿漆花,我就会认为它洋气得多,自然就羡慕起来。(作家宗璞在《好一朵木槿花》也曾写道,“木槿以前给我的印象是平庸。‘****’中许多花木惨遭摧残,它却得全性命”。)
这几年来,我大都在外面生活,虽偶回家,也早不见木槿的踪影,即便见过却从未留心,总之我早忘了它了。即便这次遇到,品种却不一样,枝干也散乱,我不认为它有记忆中那么漂亮,所幸我还认得它,使我想起了儿时的木槿,相形之下,它曾开得多么惊艳亮丽。
比起玫瑰、月季之类,木槿花像一位粗糙妇人或所谓的女汉子,初见并不惹人怜爱,因为它不妖娆,不魅惑,不讨好。它安分守己,只静静地守着它的篱落庭院,悄悄地享受雨露阳光。木槿朝开暮合,日日常新,鲜花可食、嫩叶可茶。
我想有些东西,唯有阅尽千帆、大浪淘沙之后,才会知道它的可贵。
陈珊妮看罢这些文字,想起黎念唐偶尔给自己俏皮的短信,他的样貌似乎并不清晰,只记得并不讨厌,这时忽然觉得丰满可亲起来,内心也变得轻盈透彻。她把这篇文字用手机拍了下来。她又浏览起校报上其他的文章,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的青春爱情题材。相形之下,更欣赏黎念唐与众不同。陈珊妮读得是汉语言文学,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有这种文字功夫,也不曾遇到自己欣赏的同学,自己固然从不缺爱慕追随者。
郑仪容问写了什么东西?她本不愿追究这些的。虽然黎念唐给自己写过情诗,她只道是哪里抄来的玩意,并不稀奇。
陈珊妮道,“木槿花——你认得么?”
郑仪容笑道,“当然,这有什么好写的呢?当真无聊的人啊。他这样满腹骚情的人,干嘛不写写玫瑰、蔷薇什么的呢?”
陈珊妮也笑道,“他还真写了玫瑰呢?他说玫瑰妖娆魅惑,他好像不太喜欢呢。”
郑仪容道,“我看他是口是心非。巴不得天天玫瑰相伴呢?他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文绉绉的——欸,我只知道他篮球倒打得挺漂亮,在球场不知道多臭屁。上次学院联谊赛,他们打败了通信学院,他还真是绝对主力呢。”
陈珊妮讶异道,“哦?是吗?这小子倒不简单。”说罢露出微妙的微笑。
郑仪容问,“你们好久没见了?要不叫他出来?”
陈珊妮道,“你决定。”郑仪容便电黎念唐,他正在睡觉。无论课堂还是床上,黎念唐是从不拒绝郑仪容的电话的。那边似乎还没睡醒。听到陈珊妮来了,精神一震,便立即起来梳洗,约好在图书馆门前见面。他决定穿得帅气些。
两位女生见黎念唐远远地跑来,陈珊妮上下打量他,中等身材,但也阳光精神,不瘦不胖,也算体格健美,见他穿着淡蓝色的T恤加洁白的衬衫,下身宽松的淡蓝色牛仔裤,一双洁白的运动板鞋,干净阳光,不禁眼前一亮。
郑仪容趣道,“怎么这么帅?——哎呀,还喷了香水。”说罢要凑上去闻闻。
黎念唐避开笑道,“哪比得上你家公子。”说罢,去握陈珊妮的手道,“贵客呀。”
陈珊妮也笑道,“好久不见。”
郑仪容急道,“喂喂喂。”说罢挽过黎念唐的胳膊道,“你小子怎么这么不规矩。”
黎念唐面露难色,说“不是很好的礼仪规矩吗?”陈珊妮笑而不语。
郑仪容笑道,“走,快带我们去玩。”
黎念唐建议唱歌去。
郑仪容道,“我可不要听你们唱——去打台球。”
黎念唐转头问陈珊妮道,“怎么样?”
她笑道,“没问题啊。客随主便。”
郑仪容走在中间,各挽住两人的胳膊,来到校外的“飓风台球馆”。
陈珊妮建议打斯诺克。三人来到一台斯诺克球桌旁。
黎念唐道,“我没玩过这个,不懂什么规则。”
陈珊妮便介绍起游戏规则来:“斯诺克是英译来的名词,英文但是Snooker,S-N-O-O-K-E-R,是阻碍、障碍的意思,你们看这里1个白球,15个红球和6个彩球,黄、绿、咖啡、蓝、粉、黑。击球顺序为一个红球、一个彩球,直到红球全部落袋,然后以黄、绿、咖啡、蓝、粉红、黑的顺序逐个击球,最后以得分高者为胜。我们正好,两人积分打球,一人计分。”
黎念唐听得佩服,又不肯扫她的兴,道,“好吧,我们试试看。”
黎念唐要陈珊妮、郑仪容先上场。他自然有他的考量,一来女士优先,好做个绅士。二来这些球看得纷繁累赘,规则不熟,的确难以玩出兴味。三来好好看看两位美女实在是难得荣幸的事。
陈珊妮开球,她看起来很专业,姿势流畅柔美。她一边击打,一边解释。可黎念唐哪里还听得下去。郑仪容到底长的漂亮,身材又好,一头飘逸柔顺的长发披在一边,令人着迷,黎念唐甚至看到她的****,不免心中悸动,脸红心跳,哪还顾得上她拿拙劣滑稽的挥杆姿势。陈珊妮一头干练的中长发,像小S,白皙精致的脸蛋,又曲线玲珑、珊珊可爱。
黎念唐常常忘了计分,问她们道,“谁得分了?几分了?”
郑仪容抱怨道,“你怎么计分的呀?!”
对于不太高明的球友,尤其多人玩,打斯诺克的确不是聪明的选择,球太多,规则又烦,时间花费太多,所幸黎念唐是忠实的观众。
珊妮并不承让郑仪容,她打得利索漂亮。还没打到二十分钟,郑仪容便有些急躁,已落后陈珊妮近二十分,她要黎念唐代打。
他接过郑仪容的球杆对陈珊妮笑道,“珊妮,你可要当心,我现在要追上来了!我不会让你的。”说罢进了一个红球,两个女生称赞不错,黎念唐笑问,“我现在打哪个?”
郑仪容急道,“黄的呀,笨蛋!”
“知道啦。”说罢一杆又把黄球打进了球袋。珊妮将黄球恢复原位。
黎念唐果然不负所望,连续扳回几分。可珊妮倒是真的能打,黎念唐竟没什么便宜可赚,最后陈珊妮获胜了。
虽然赢她不好,但输了又难免尴尬,黎念唐只呵呵地道,“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能打的女孩呢。”
珊妮道,“那倒没有啊。”
郑仪容对黎念唐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全能冠军,天下第一呢?”
“我什么时候说了这个?你可真会挑事。”黎念唐对她笑道。
郑仪容呵呵道,“我们去玩九球吧,少费点脑子。最近脑子本来就不够用。”
黎念唐笑道,“你什么时候够用了?”他们换了一张九球桌。
郑仪容便要上来打他。
在九球桌上,黎念唐有意承让郑仪容,但对付陈珊妮,他却使了全力,可两人几乎平分秋色。
郑仪容对黎念唐道,“看来你打得还不算很烂。珊妮很厉害的。好多男生打不过她呢。”
“那我以后可要好好练练。”黎念唐笑道。
约定的时间到点后,黎念唐问要不要再玩,陈珊妮、郑仪容道不玩了。
黎念唐在街边买了几杯奶茶和烧烤、板栗,见时间不早了,又请两位吃饭唱歌,郑仪容本不愿去唱歌,玩了这么久,又体力不济,但终究没什么事情可干,自然又同意去坐坐。
唱完歌,已晚上九点多了,郑仪容要留宿珊妮,她说明天学校一大早有事,还得回校。黎念唐坚持要送她,说为了安全与责任。陈珊妮起初是拒绝的,她体恤道,“你回来不就很晚了么?”这句话听来是充满希望的。
黎念唐赶紧道:“我本来就是夜猫子,没关系。”
郑仪容笑道,“走惯了夜路,你迟早要碰到厉鬼的。”
黎念唐去轻轻拍打她的头部,笑道,“嘴里没一句好话。”两位女孩大笑起来。
陈珊妮见拗不过两位的盛情,便勉强答应了。黎念唐对郑仪容道,“你先回去。”陈珊妮同意,便同她拥抱作别,黎念唐也要去乘机拥抱,被郑仪容笑着推了开去。
黎念唐要打车送陈珊妮,她不同意,说公车也方便,虽然远了一些,但到底不用倒车。黎念唐只得同意,同她一起候车。
因是自助投币车,待上车,黎念唐一时找不到零钱,灵机一动,便塞了一张“十元”纸钞下去。陈珊妮怨他太草率,怎么不先问问自己。
两人找了近后排的双人座位坐下。黎念唐拿出他的MP3,塞给她。珊妮说每人一只耳麦,一起听。打开MP3,第一首竟是范玮琪那首——《最初的梦想》,这令珊妮内心有些震惊和感动。这是上次生日时自己点的一首歌。
“你还写文章吗?”珊妮突然道。
“哪里?”黎念唐有些奇怪这个问题。
“今天在你们的校报上看到了你那篇《你好啊!木槿》。写得还不错。”
黎念唐有些难为情,像自己的秘密被别人发现了似的。他道,“哦?前段日子文学协会倒是跟我要了这篇稿子,我早参加的一个协会,也没怎么去过。我自己还没看过校报呢。”
珊妮取下耳机道,“我很喜欢你结尾那句话,‘有些东西,唯有阅尽千帆、大浪淘沙之后,才会知道它的可贵’”。
黎念唐也取下耳机,神色尴尬道,“不过一个寻常煽情的句子,并不见得多好啊。不过为你这个文学院的高材生肯定,我还是感到高兴。”
珊妮重新回到那篇文章的评判,笑道,“那句话结合木槿的命运看,确实妙不可言。”
黎念唐道,“你可别让我骄傲。”他何尝没有想过,要是某天自己有珊妮这个女朋友,那才是骄傲美妙的事啊。
“哎呀,你可真容易骄傲。”
“那就让我再骄傲一晚。”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说罢便勇敢去拉起珊妮的手。
珊妮有些震惊,却不抗拒,她似乎也好久没有享受这样迷离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在霓虹闪烁的城市穿梭的公车之旅,也温暖了起来。女人到底是感性动物,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两人内心其实都认为,这个举动是合宜的,男女本来如此,只要有了肢体上的亲昵,就无端地有了心灵的默契,就不再怕冷场,不会刻意找些无聊又愚蠢的话题来讲。
黎念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溜走了。在他们静默了几分钟后,黎念唐看着车外深情地道,“我还真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原来这么漂亮。转眼来了两年了,我几乎没走出过学校方圆五公里的路程。”他忽然想起以前同卓文君说的那句话,“爱上一座城,除非爱上了一个人。”
珊妮笑道,“那你可要多走走,可别叫自己毕业回去后的记忆太单调。”
黎念唐道,“我一个人可大不愿走动。”
“那就找个人陪呀。”珊妮道。
黎念唐不知如何接话,便不再言语。
珊妮见状道,“怎么不说话了?”
黎念唐岔开话题道,“到现在,我还搞不清东西南北的方位,你说糊不糊涂?还有明明每天经过的地方,我却想不起一处细节来。”
陈珊妮道,“男生对方向感都很强的才是啊?”
“这可不是定论,牛顿一出家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陈珊妮笑道,“你还搬出巨人的案例来了。”
黎念唐笑答,“谁叫我有伟人的梦想。”
珊妮问,“那是什么梦想?”
这个问题可又难住了自己。他明明想得到崇高理想的爱情,并不愿意苟且将就。至于生活理想,他还不甚确定。
他又应对道,“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科学家。它早就破灭了——因为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珊妮哈哈笑道,“你倒会推脱——后来呢?”
黎念唐顺势问,“后来我想办报,可你知道,它们早已经是夕阳产业了。”
陈珊妮认同地“嗯”了一声,道,“有想法总是好的。到底跟文字有关。你读了很多书吗?”
“我以前读书很挑剔,很讲一点文字气质与文人风骨,像胡适、金庸、沈从文、郁达夫、鲁迅、张爱玲、苏青之辈,就久读不腻,而林语堂、贾平凹、余秋雨、苏童、铁凝之流,就怎么都读不下去。现在好多了,什么都肯试试看。畅销书也好、泡沫小说也好。”
珊妮道,“嗯,那郭敬明的书看不看?”
“他写的东西的确适合无知少男少女,我读过一些,印象中很细腻。不过还是韩寒的文字看得多些。”黎念唐笑道。
珊妮笑道,“论人格魅力,他的确不比公共知识分子韩寒,但论文艺的价值与品位,他的小说的确更细腻深刻。”
“果然是文学科班专业的品判——他不是韩寒的女朋友吗?”黎念唐笑道。
“你也是没几句正经话。”珊妮也笑道。
黎念唐忽然道,“我正经得很呢——我现在想做实业。”
“这样有理想?做什么呢?”珊妮好奇问道。
“我妈的杂货铺子还等着我去经营光大呢。”黎念唐这话又令珊妮忍俊不禁。
黎念唐多希望路程再远一些。明明有近二十站,却分明跑得很快。不觉已到了珊妮的终点站。黎念唐送她到校门口,忽然接到赵进贤的电话,说陈慷慨在酒吧和别人打了起来,吃了点亏。
陈珊妮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今晚的感动,就听得有些惊吓,她问黎念唐要赶过去吗?
黎念唐道,“当然要过去看看,我不送你进去了。”
陈珊妮忧色道,“那你可要当心点,见机行事,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到了给我电话。”
“嗯。我们还要混个学位回去交差呢。”说罢他同珊妮道别,便冲冲打了一辆的士赶回学校。
约晚上十一点钟,陈珊妮有些坐立不安,便拨通了黎念唐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电话给黎念唐,彩铃再次想起《最初的梦想》的时候,她内心变得很柔软很柔软。珊妮问,“你回到宿舍了吗?你同学怎样了?”
黎念唐道,“哦对不起,忘了给你电话了。他现在没事了,头部被砸破了,缝了几针,我们刚回到宿舍。”
“那你们好好照顾他,学校不知道这个事吧?”
“应该不知道,对方是社会上的——我下次再给你细说。”
“嗯,好,那我先不打扰你们了。”
“嗯,再见——晚安!”
黎念唐锁上宿舍门。偶有隔壁的同学来敲门,赵进贤便喊道,“都他妈睡啦,明天再来!”
陈慷慨仍愤怒难消,他心灵与肉体的确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一遍遍回顾事情的经过。事发时,只有他和赵进贤在现场,两人不免又将对方痛骂过几遍。宿舍室友都很自责愧疚今晚没能及时赶到。只任他发泄,还适时表示同怒,虽然是陈慷慨首先动手的,但他们到底是一个战线的。但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只得安慰安慰陈慷慨,否则大家都难以冷静。大家这才各自洗漱上床,黎念唐一躺下就深深地想起了陈珊妮,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想这一日的际遇,又甜蜜、又苦恼,他决定写一封信。